工程师考绿君子,被推进了一场难以解开的工程困局。
这盘死棋,他该如何破解?
一九八二年的上海宝钢,一月的朔风,裹挟着黄浦江上湿冷的腥气,穿透了工地简陋板房的每一个缝隙。办公室里,那台铁皮外壳的暖风机“嗡嗡”作响,奋力喷吐着并不十分暖热的气流,却怎么也驱不散空气中悬浮的铁锈味、水泥灰,以及一种更为沉重、无形的压抑。
考绿君子坐在办公室后排靠窗的位置,藏蓝色工装棉袄的领子竖着,仍挡不住后颈渗入的寒意。玻璃窗上凝着一层模糊的水汽,窗外,巨大的吊车剪影在灰白色的天幕下缓缓移动,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这里是国家意志的熔炉,是追赶时代的火线,而他,一个刚从四公司调来的年轻工程师,此刻更像一枚被随手放置的棋子,懵懂地踏进了风暴的中心。
技术科的老科长羊晋题,踱到他座位旁,身子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老式雪花膏混合的气息。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考工啊,混铁车修理厂这块硬骨头,图纸就在这儿了,”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考绿君子面前那份摊开的蓝图,“可得当心点儿,别让它成了咱们技术科的‘落凤坡’。”
“落凤坡?”考绿君子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疑惑和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意思就是说,一个不小心,”羊晋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剩气音,“栽进去,爬不出来,身败名裂的地界儿。”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警告,又像是怜悯,旋即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留下考绿君子心头一紧,仿佛窗外的寒气骤然钻进了衣领深处。
这份图纸,沉甸甸地压在考绿君子的手心里。
几天来,他像着了魔。白天,戴着厚重的棉帽手套,顶着凛冽的江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那片被围挡圈起来的区域——未来的混铁车修理厂。脚下的土地,覆盖着稀疏的枯草和冻结的泥块,踩上去发出嘎吱的碎裂声。图纸上冰冷的线条,在现场化作一片空旷的不毛之地。远处,其他厂房的钢构已初具规模,甚至能听到隐约传来的铆枪轰鸣,唯独这里,一片死寂。
他反复翻看那份陈旧的地质勘探报告,薄脆的纸张哗哗作响。结论冰冷而刺眼:此地原为河浜淤填区,淤泥层厚,承载力极低,乃软土地基之大忌。图纸上那代表地基的密密麻麻的桩位标识,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如此单薄、可疑。
一种不安的预感,如同脚下的淤泥,渐渐漫上心头。
回到那座低矮的、墙面斑驳的技术科板房,考绿君子试图寻找一些线索。他刻意无意地靠近几位资历较长的技术员,一边整理着图纸,一边看似随意地挑起话头:“程鼎理,您经验丰富,号称地基大拿,这混铁车修理厂的地基,看着有点特殊啊?当初勘探…”
被称作程鼎理的男人正埋头核对一堆数据,闻言头都没抬,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笔尖在纸上划得更快了。考绿君子不甘心,转向另一位:“张兄,听说这片以前是河浜?填土的时候…”
张技术员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水有些洒了出来,他慌忙用袖子去擦,避开了考绿君子探寻的目光:“考工,这、这项目……,我手上活儿紧,记不清了记不清了……”那份闪躲和生硬的客套,几乎不加掩饰。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薄薄的板房墙壁发出“噗噗”的轻响。办公室里只剩下翻动纸张的窸窣声、钢笔划过的沙沙声,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将考绿君子和他急需的真相隔绝开来。他抱着图纸站在略显空旷的办公室中央,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被排斥的寒意,一种讳莫如深的紧张感,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比他工装棉袄里蓄的那点微薄暖意消退得更快。
图纸会审的日子,裹挟着指挥部限期推进的强硬指令,如同一列滚滚向前的火车,准时驶入了冰冷的现实。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设计研究院的代表头发花白,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神情矜持而疏离;机械、电气、工业安装、特种工程、工业炉窑砌筑……各家专业安装公司的负责人,大多面色沉肃,带着常年与钢铁、螺栓打交道的粗粝感。烟雾在头顶缭绕,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轮到地基处理议题。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聚焦在新面孔考绿君子身上。
考绿君子站起身,那份SGS公司曾经提出的、建议对混铁车修理厂地基进行补桩处理的书面意见,此刻在他手中似乎有千钧之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清晰,将这份尘封的建议在众人面前复述出来。
话音未落,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
“不行!绝对不行!”工业安装公司的刘经理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杯盖嗡嗡作响,他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考工,你们SGS早干嘛去了?当初周边这一大片厂房打基础、立柱子的时候,你们咋不提?现在呢?看看!”他粗壮的手指指向窗外,透过模糊的玻璃,可以看到相邻厂房的钢结构框架已巍然耸立,甚至有些已经封顶,“那边,连铸厂房设备都快进场了!这边,行车道都硬化了!你们这会儿才想起来打桩?那重型打桩机一开动,震动传过去,旁边地基松动了柱子歪了算谁的?厂房里那些精密设备震坏了,谁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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