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道被屠宰的冰冷剧痛与饿鬼道永恒饥渴的灼烧感,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仍在许阳的意识深处隐隐作痛,撕扯着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自我认知。业火的洪流并未给他喘息之机,新的漩涡已然生成,带着远比前两者更复杂、更贴近他潜意识深处某种模糊记忆的沉重引力,将他猛地拖拽而去。
这一次,不再是极端非人的境遇,而是落入了一片……带着烟火气、却最终被战火焚尽的“人间”。
刺鼻的血腥与荒漠的干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烤馕麦香、沙枣甜腻、泥土芬芳以及牲畜淡淡膻味的、鲜活的生活气息。灼热的阳光透过胡杨木窗棂,在土坯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阳“醒来”时,正坐在自家院落的葡萄架下。手中是一只粗陶碗,里面盛着阿妈刚挤出的、还带着体温的羊奶,醇厚甘甜。身旁,阿爸用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编织着柳条筐,嘴里哼着古老的、调子悠扬的楼兰民歌。不远处,心爱的姑娘阿娜尔正蹲在井边浣洗衣物,阳光勾勒出她健康的侧影,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水花溅起,清脆地敲打在他的心坎上。
他是阿穆尔,一个普通的楼兰青年。生活清贫,却充满了简单而真实的温暖。他清晰地“经历”着这一切:与阿娜尔在月下胡杨林互诉衷肠的心动;与兄弟们围坐篝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吹嘘着未来要娶最美姑娘、建最大骆驼商队的豪情;对风调雨顺、家人平安最朴素的憧憬。这种扎根于泥土、维系于亲情的平凡幸福,如同温暖的泉水,浸润着他因前两世折磨而干裂的灵魂。他甚至产生了一丝错觉,或许……就这样平凡地过完一生,也很好。
然而,安宁如同脆弱的琉璃,一触即碎。
毫无征兆地,灾难降临。或许是天际出现的不祥的紫黑色裂缝,或许是远方传来的急促而恐慌的号角与马蹄声。平静的绿洲瞬间陷入混乱。牲畜惊惶嘶鸣,人们仓皇奔逃,哭喊声取代了歌声。
“征兵!所有成年男子,即刻到广场集合!保卫楼兰!” 族老嘶哑的呼喊如同丧钟。
离别来得如此突然而残酷。他被迫穿上粗糙的皮甲,拿起一柄沉重的、锈迹斑斑的战刀。与泣不成声的阿妈拥抱,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泪水滚烫;与沉默如山、却用力拍打他肩膀的阿爸告别,那眼神中充满了不舍与嘱托;最后,是阿娜尔。她将一枚用红绳串起的、温润的月牙形玉坠塞进他手心,眼中噙满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说了一句:“活着回来。”
生离死别的苦涩,如同最烈的毒药,灼烧着他的喉咙,远比饿鬼道的饥渴更加难熬。
战场,是人间地狱。黄沙被鲜血染成暗红,天空被硝烟熏得灰黑。他不再是那个憧憬未来的青年阿穆尔,而是战场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挣扎求生的士兵。
他经历了怨憎会——与那些素未谋面、无冤无仇的敌人面对面厮杀。看到对方同样年轻、同样充满恐惧的眼神,却不得不将战刀砍入对方的身体,感受着温热的血液喷溅在脸上的粘腻感。他目睹熟悉的同袍在身边倒下,被战马踏碎,被流矢射穿,昨日还一起喝酒吹牛的兄弟,今日已成冰冷的尸体。恐惧与仇恨在心中疯狂滋生、扭曲,他开始麻木地挥舞战刀,用敌人的死亡来麻痹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他更深切地体会着求不得——他渴望和平,耳边却只有喊杀与哀嚎;他渴望回家,眼前却只有无尽的荒漠与敌阵;他渴望再见亲人一面,却连他们是否安好都无从得知。这种强烈的愿望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形成一种持续的精神凌迟,一点点磨灭着他的希望与人性。
最终,决战来临。他所在的部队陷入重围,敌军如同潮水般涌来。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每一寸沙土。他奋力搏杀,身上添了无数道伤口,疼痛早已麻木。
一枚淬毒的流矢穿透了他的胸膛。剧痛袭来,他踉跄倒地,视野开始模糊。躺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天空是绝望的灰黄色。他艰难地侧过头,望向故乡的方向。
最后的意识里,没有轰轰烈烈的壮志未酬,只有最细微、最刻骨的念想:
* 阿妈羊奶的温热醇厚……
* 阿爸编织柳筐时专注的侧脸……
* 阿娜尔在井边回头对他展露的、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 还有那句……“活着回来”。
无尽的思念如同丝线,缠绕着即将消散的灵魂。深沉的悔恨——悔恨未能保护家园,悔恨或许再也无法兑现对阿娜尔的承诺。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为何平凡的生活如此短暂?为何要有这该死的战争?
这些强烈到极致的情感,与生命流逝的冰冷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远比刀剑加身更加撕心裂肺、更加绝望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沫涌出。最终,在那片尸山血海之中,他睁着空洞的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对“生”的强烈眷恋,与“死”的无可奈何,构成了他人间道最终的、也是最沉重的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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