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墨黑。
慕笙从浅眠中惊醒,身侧床榻已空,余温尚存。她拥被坐起,听见外间传来极轻的甲胄摩擦声——是陆执在更衣。
自忠勇侯率边军回京“述职”的消息传来,已有七日。这七日,整个皇宫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陆执的睡眠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紫宸殿的灯火常亮至后半夜。
慕笙赤足下榻,绕过多宝阁。昏黄烛光里,陆执正由宫人服侍着穿上那身玄黑绣金的常朝服。他背对着她,肩背线条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侯广进这个老匹夫,带三千亲兵驻扎京郊,美其名曰“护卫圣驾”。当朕是三岁孩童?】
冷厉的心声撞进慕笙耳中。她脚步顿了顿,才轻轻走过去,从宫人手中接过玉带,示意她们退下。
陆执没回头,但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
慕笙熟练地为他系上玉带环扣,手指擦过他腰腹时,感觉到布料下肌肉的硬实。她没说话,只是将每个动作都放得又轻又稳。
【今日朝会,定有御史要拿“擅离防区”做文章。也好,朕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急着跳出来替他说话。】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正在整理他袖口的手腕。
慕笙抬头,对上他转过来的视线。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那里头没有倦意,只有一片淬了冰的清醒。
“怎么醒了?”他问,声音因早起而微哑。
“听见动静。”慕笙实话实说,另一只手抚平他衣襟上的一道细微褶皱,“陛下今日……要小心。”
陆执眸色深了深。他没问“小心什么”,只是拇指在她腕骨内侧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是他近来常做的小动作,带着不自知的亲昵。
【她在担心。这小月亮……】
“担心朕?”他唇角扯出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不如担心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话虽如此,慕笙却听见他心底另一道声音:【她眼底有青影,昨夜定是没睡好。等事了了,得让哑医女来请个脉。】
这人心口不一的毛病,真是越发严重了。
慕笙没戳破,只从旁边托盘上拿起那顶九旒冕。陆执微微俯身,让她能将冕冠稳稳戴在他发髻上。垂下的白玉珠帘轻微碰撞,发出泠泠声响,隔在两人之间。
珠帘后,他的目光仍锁着她。
【今日朝会后,若朕回来得晚,你便先传膳,不必等。】
慕笙系好冕冠丝绦,退后半步,端详一番,确认仪容无误,才轻轻点头:“好。”
陆执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玄黑袍角在晨风中翻卷,像暗夜凝成的羽翼。
殿门开合,寒意渗入。
慕笙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渐远,与殿外等候的御前侍卫的步履汇合,最终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她知道,今日的朝会,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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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紫宸殿前广场。
文武百官分列两班,鸦雀无声。初冬的寒气呵出白雾,每个人脸上都凝着不同程度的肃穆或忐忑。
钟鼓鸣响,净鞭三声。
陆执高坐龙椅,九旒冕的珠帘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抿成直线的薄唇。他目光垂视下方,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审视领地。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福公公拖长的唱喏声在殿内回荡。
短暂的死寂。
然后,左侧文臣队列中,一位身着绯袍的御史大夫出列,手持玉笏,朗声道:“臣,有本奏!”
慕笙此刻并不在殿内。按制,后宫不得干政,她虽常伴御前,但正式朝会时,只会在侧殿耳房等候。那里有一扇极隐蔽的菱花窗,能依稀听见正殿动静。
她坐在窗下绣墩上,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方帕子。青黛端来热茶,低声劝道:“姑娘别忧心,陛下什么风浪没见过。”
慕笙勉强笑笑,耳朵却竖得尖。
正殿里,御史大夫的声音清晰传来:“……忠勇侯侯广进,擅离北境防区,未经兵部调令,私率亲兵三千入驻京郊,此举形同谋逆!臣请陛下下旨,即刻收缴其兵权,押解回京问罪!”
话音落,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慕笙的心提了起来。她虽不通朝政,但也知“谋逆”二字有多重。这御史……是陆执授意的试探,还是真的刚直不阿?
短暂的沉默。
然后,她听见陆执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刮过琉璃面:“忠勇侯,你有何话说?”
一道浑厚粗粝的男声响起,中气十足,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悍气:“回陛下!臣此番回京,一为述职,二为献俘——今秋北狄扰边,臣率部击之,俘其小王以下三百余人,特押解至京,以扬天威!至于亲兵……”
那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忠恳:“陛下明鉴!北狄虽败,其残部犹在边境游荡。臣恐其侦知臣离营,趁机报复,故留副将镇守大营,自带三千儿郎护卫。此举绝非私心,实为防患未然,且这三千人现驻扎京郊三十里外,未得诏令,绝不敢近京城半步!若陛下疑臣忠心,臣愿即刻交出兵符,只身入宫,听凭陛下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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