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赃大会的第二天,有间客栈的后院多了一道奇景。
阿七,这位日薪暴涨至二十文的“首席书童”,正对着一块从墙角扒拉出来的破砖头运气。他双腿扎着不伦不类的马步,嘴里发出“嘿!哈!”的怪叫,脸憋得通红,然后猛地一拳砸在砖头上。
“哎哟!”
伴随着一声惨叫,阿七抱着自己的拳头原地蹦跶,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块破砖头,纹丝不动。
正在劈柴的老周,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是手起斧落的频率,似乎比平时快了几分,带着一股子嫌烦的劲儿。
“阿七,你这是练的什么邪功?铁头功练到拳头上了?”唐不二打着哈欠,从后门探出他那颗硕大的脑袋。
“掌柜的,你懂什么!”阿七忍着疼,嘴上却不服软,“我这是在开发自己的潜能!秀才能靠嘴皮子挣钱,我阿七凭什么不能靠拳头?等我练成了胸口碎大石,到时候给贵客来一段助兴表演,赏钱还不是哗哗的!”
唐不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就你这身子骨,还碎大石?别把自己的排骨给震碎了。有那闲工夫,去把大堂的地再拖一遍,擦亮点,让银子的光都能照出人影来!”
此时的大堂,已经有了几分“文化会馆”的雏形。唐不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半新不旧的木板,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上了“锦城一支笔——张先生说书雅座”,后面还附上了那份他精心炮制的价目表。字丑得堪比鸡爪刨地,但价格却标得触目惊心。
张子墨对此视而不见。他一早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扇漏风的门第一次被他郑重地关上了。他不像前两日那般悲愤或激动,而是沉静了下来,像一块被江水冲刷多年的顽石,洗去了浮躁,露出了内里的质地。
他正在研读《信陵君列传》。
那位公子想听遍《史记》列传,这对他而言,是挑战,更是幸事。他不能再像前两日那样,单纯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他要讲好每一个人物,讲出他们的风骨,他们的抉择,他们的命运。这不仅仅是为一个知音说书,更像是在与古之豪杰进行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
唐不二见他不出来,便凑到他窗户底下,压低了声音进行“业务指导”。
“秀才啊,听我说,今天讲的时候,身段要放柔软些,多来点手势。讲到激动处,你可以学着戏台上的青衣,甩甩袖子,再来个四十五度望天,那叫意境!”
“讲到悲伤处呢,别光干嚎,得酝酿情绪。先低头,肩膀微微耸动,让客人看到你的背影,感觉你很孤独,很无助,这样才更容易引人共情,懂不懂?这叫沉浸式体验!”
屋里,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唐不二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半点回应,自觉无趣,撇撇嘴走开了。他觉得这秀才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不是能下金蛋,他才懒得费这口舌。
午时,雅座重开。
年轻公子依旧准时出现,安福依旧像个影子一样立在他身后。
当张子墨走上讲台时,整个人的气质又变了。既无第一日的局促,也无第二日的悲愤,他身形站得笔直,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
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对着年轻公子,平静地、深深地作了一揖。这一揖,是敬知音,也是敬他将要讲述的这段历史。
“今日,为公子讲《信陵君列传》。”
他一开口,便是一段千古侠义的开篇。他讲信陵君如何礼贤下士,为了见一个叫侯嬴的七旬看门人,亲自驾车,执缰相迎,不以为辱。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张子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他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将史实娓娓道来。但那份“国士之交”的敬重与坦荡,却透过他的言语,弥漫了整个大堂。
柜台后的唐不二,一边拨着算盘,一边竖着耳朵。今天这故事,不惨了,讲的是个王爷怎么请客吃饭,怎么交朋友,听着倒像个话本。可这没哭没闹的,怎么收“情感附加费”?他心里有点打鼓。
当张子墨讲到“窃符救赵”,讲到侯嬴在信陵君临行前,画策于北上,约定自刎以谢公子时,气氛达到了一个高点。
“‘公子行至赵,侯嬴必北乡自刭,以送公子。’诸位且想,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决绝!侯嬴一介看门小吏,信陵君一国王孙公子,然其相知,重于泰山!信陵君不负其言,侯嬴不负其诺。此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他没有拍案,也没有怒吼。但那份慷慨激昂,那份对千古信义的向往,却让听者无不动容。
阿七抱着茶壶,听得入了迷。他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但他听懂了,那个叫侯嬴的老头,为了朋友,连命都不要了。真爷们!
年轻公子一直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像前两日那样低头,而是抬着眼,目光追随着张子墨。那双总是藏着化不开的忧愁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了一丝神采,一丝向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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