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后初霁,梧桐巷被洗刷得干干净净,青石板路泛着水光,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阳光破云而出,在叶片残留的水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那只静默的八音盒被安放在书房一个光线柔和、又不易被触碰到的博古架中层。深蓝色的琉璃镶嵌物在雨后格外清澈的光线下,内部的金银细纹仿佛真的在缓缓流转,似乐谱,似心绪。旁边是陆明洲老先生的雨花石镇纸,再旁边是常书鸿遗物修复前后的对比照片。不同时空、不同质地的器物在此静静相邻,各自沉默,却又仿佛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关于“守护”与“记忆”的共鸣场。
苏见远和林微的生活很快又回到了专注的工作节奏中。戍边老兵那把英吉沙小刀的“纪念雕塑”底座进入最后加工阶段。苏见远正在用自制的微型刻刀,在坚硬的崖柏木座上,沿着预先画好的银线槽,进行最后的修整。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腕力控制和耐心,刻槽必须深浅均匀,线条流畅,才能保证后续镶嵌的银丝牢固美观。林微则在一旁,将老兵寄来的那张合影进行高精度扫描和数字化修复,去除严重的划痕和污渍,准备制作成适合嵌入底座的微型影像。
午后,沈念安来访,还带来了一位客人——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穿着简朴的中式褂子,手里拄着一根竹节拐杖。
“苏先生,林小姐,这位是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老前辈,楚云深楚工。”沈念安介绍道,“楚工退休多年,但一直关注国内外的修复动态。他看了你们关于‘九霄环佩’和常书鸿遗物的修复思路,非常感兴趣,正好南下访友,非要我带他来见见你们。”
楚云深笑容和煦,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工作室的陈设、工作台上的工具和半成品,最后落在苏见远和林微身上,点了点头:“沈教授没夸大。这地方,有‘静气’,干活的人,眼里有‘光’。”
寒暄落座,王大妈照例奉上清茶。楚云深没有过多客套,直接问起了“九霄环佩”修复中,关于“八宝灰”声学参数化设计的细节,以及敦煌木板衬板微环境稳定控制的思路。问题专业而深入,显然做足了功课。
苏见远一一作答,条理清晰,既讲原理,也不回避实际操作中的难点和不确定性。林微则补充了一些在修复过程中观察到的、关于材料老化与情感承载互动的感性体会。
楚云深听得极为认真,不时点头,偶尔插话追问。谈到兴处,他放下茶杯,感慨道:“我干了一辈子文物修复,早些年,讲究的是‘修旧如旧’,不能让人看出来。后来慢慢觉得,光是‘如旧’不够,还得‘通灵’。怎么叫‘通灵’?就是你补上去的那一笔一划,一抹灰一道漆,得跟原来的物件‘说上话’,知道它原来为啥是这样,经历过啥,将来又想咋样。你们年轻,路子新,敢把现代科技的数据跟老祖宗的手艺、跟器物里的‘魂儿’往一块儿揉,这路子对!文物不是标本,是活过的,将来还得活着的生命。”
这番话,可谓深得苏见远和林微之心。他们一直以来的实践与思考,被这位前辈用如此朴素又精准的语言道破,颇有遇到知音之感。
聊完技术,楚云深忽然话题一转:“我这次来,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他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扁平物件,小心揭开。里面是一幅绢本设色的小品画,约一尺见方。画的是太湖石旁几枝秋菊,笔墨简淡,意境萧疏,右下角有枚小小的朱文印,模糊难辨。然而,画心上方,有一道斜贯的撕裂痕迹,虽经简单托裱,仍触目惊心。绢色暗沉,多处有霉点和水渍。
“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明末一位不出名的文人画家所作,艺术价值不算顶高,但对我家意义特殊。早年战乱流离,受损严重。我试着自己处理过,但限于条件和精力,只能做到这样。”楚云深抚摸着画轴,眼神复杂,“我老了,精力不济,院里年轻人各有各的忙。看你们这里‘静气’足,活儿细,心思也正,想托你们给拾掇拾掇。不求恢复多么惊艳,只希望能把它弄得干净体面些,让这幅画,还有画后面那点微弱的家族念想,能多传些时日。”
他将画轻轻推过来。苏见远和林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郑重。楚云深这样的国宝级前辈,将自己家族的珍藏托付给他们,这份信任,比任何赞誉都更沉重。
苏见远戴上手套,将画小心地移到铺着软垫的工作台上,打开专业照明和放大镜。林微则开始记录画的尺寸、材质、破损情况。
初步观察,情况比表面看起来更复杂。绢本质地尚可,但老化脆化严重。撕裂处边缘纤维毛糙,且有细微的错位。霉点深入绢丝纤维,水渍导致颜料局部晕染、脱落。最麻烦的是,由于早期不当托裱,画心背面使用了不当的粘合剂,已经部分渗穿到正面,形成了难看的深色晕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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