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夜之间,天地裹上一层薄薄的银装,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积雪便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屋檐落下,在青石板上敲击出清冷的节奏。空气湿润而凛冽,深吸一口,心肺都为之一清。“古今阁”工作室里,暖气驱散了寒意,窗户玻璃上凝结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将外面正在融化的、黑白分明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柔和的灰调。西周铜鼎已被考古所的专车接走,送往条件更完备的实验室进行后续处理,工作室中央的工作台再次空了出来,光洁的表面倒映着窗外流动的天光。
雪后初霁的午后,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进来一位老先生,年纪大约七十上下,头发全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灰色的中式棉袄,外面套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羽绒背心,手里拄着一根光润的枣木手杖。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但眼神温和而睿智,步履虽缓却稳。他臂弯里挎着一个藤编的篮子,篮子用一块靛蓝色的土布覆盖着。
“请问,这里是苏见远、林微老师的工作室吗?”老先生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带着老派读书人的文雅腔调。
“是的,老先生,快请进。”林微连忙上前,苏见远也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老先生微微颔首,走进来,目光缓缓扫过室内陈设,在墙上的各类工具、仪器和部分修复范例照片上停留片刻,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许。他走到工作台前,并未急于放下篮子,而是先问道:“听闻二位精于修复古旧器物,无论材质,尤其注重保留物件的‘精气神’,不知是否属实?”
苏见远与林微对视一眼,谨慎答道:“老先生过誉。我们确实尽力遵循‘修旧如旧’、‘最小干预’的原则,修复的同时,希望能保留物件原有的历史痕迹和独特气质。不知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老先生似乎对他们的回答感到满意,这才将藤篮轻轻放在工作台边,掀开了那块靛蓝土布。篮子里垫着柔软的旧棉絮,中间安放着一件铜器。
那是一个手炉。黄铜材质,扁圆形,直径约十五厘米,高约十厘米。炉身浑圆饱满,顶部有镂空的缠枝花卉纹盖,既便于散热,又是精美的装饰。炉身两侧有活动的提梁,方便提携。炉身表面,除了镂空盖,通体光素无纹,但打磨得极其光滑,经过长年使用和摩挲,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暗金光华流动的包浆,尤其是在经常被手握的提梁和炉身两侧,颜色更深,仿佛浸润了无数个冬日掌心的温度。手炉品相基本完整,但岁月仍留下了痕迹:炉盖有一处细微的变形,导致与炉身扣合不是那么严丝合缝;炉身底部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凹陷,似是磕碰所致;提梁的轴稍有些松动;最显眼的是,在炉身一侧,接近底部的地方,有一块长约三四厘米、宽约一厘米的修补痕迹,补上去的铜片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工艺也稍显粗糙,显然是后来补上的,但年代似乎也很久了。
“这是我祖母的嫁妆,后来传给了我母亲,又传给了我。”老先生用手指虚抚过手炉光滑的表面,眼神变得悠远,“我小时候,冬天特别冷,家里烧不起太多的炭,祖母就总是把这个手炉烧得暖暖的,用厚厚的棉套子包着,塞在我被窝里,或者让我抱着写字。后来母亲也用,我也用。这上面的光泽,至少有一半,是我家三代人捂出来的。”
他顿了顿,指向那块补丁:“这里,是我七岁那年,淘气,抱着手炉在院子里跑,摔了一跤,磕在石阶上磕破了。当时家里穷,请不起好铜匠,就找了个走街串巷的师傅随便补了一块铜皮焊上。补得不好看,但总算没漏。这一用,又是几十年。”
老人的声音平缓,却带着深深的情感:“如今,我也老了,孩子们都在外地,用不上这个了。但它陪了我大半辈子,看着它,就想起祖母手上的温度,母亲轻声的叮咛,还有自己儿时冻得通红却握着它写字的指尖。我想请二位看看,能不能……让它变得更‘精神’些?不是要把它弄得崭新,那些磨出来的光,那些记忆的痕迹,都要留着。只是这个不太合缝的盖子,松动的提梁,还有……这块实在有些碍眼的补丁,能不能处理得更妥当些?让它还能安安稳稳的,哪怕只是放在案头,也是个念想。”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看着这件手炉。它并非古董店里那种精雕细琢的珍玩,而是实实在在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旧物。它的价值,几乎全部来源于眼前这位老人及其家族绵长而温情的记忆。那层温润的包浆,是情感与时光共同打磨出的最动人的光泽。
“老先生,我们明白您的意思。”林微轻声说,“修复的目标是让它更稳固、更协调,而不是抹去它的故事。盖子的变形可以尝试微量矫正,提梁的轴可以紧固,至于这块补丁……”她仔细察看,“如果要更换,需要找到颜色、质感都匹配的老铜,并采用传统的工艺(如锔补或焊接)来替换,才能与整体气息融合。或者,我们也可以在现有补丁的基础上,进行精细的修饰和做旧,让它不那么突兀。您更倾向于哪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