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被风推着来的。
先是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叶子被染成墨色,接着是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泛起灰蓝,最后连张屠户家窗棂里漏出的昏黄灯光,都像是被浸了墨的棉絮,透着股沉沉的滞涩。南城根的这条陋巷,又要开始它一天里最漫长的时辰了。
林墨蜷缩在张屠户家后墙根的阴影里,把破布衫的领口又往紧了拽了拽。初秋的风已经带了凉意,顺着墙缝往里钻,刮在露着的脖颈上,像小刀子似的。他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是中午在粮店门口捡的,被人踩过一脚,边缘沾着黑泥,咬下去时能硌得牙床发麻。
“咳咳……”一阵痒意从喉咙深处窜上来,他赶紧捂住嘴,蜷起身子咳。咳得急了,眼前阵阵发黑,肋骨像是要被震断,每一次起伏都带着钝痛。等这阵咳过去,他摊开手心看了看,果然又沁出了几点暗红的血星。
三年了。自从那场高烧退了之后,这咳嗽就没断过。郎中来看过,说是肺里亏了,得慢慢养,可在这陋巷里讨生活的人,哪有“慢慢养”的福气?能有口热乎的填肚子,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巷子里飘来肉香,混着劣质烧酒的辛辣气,是张屠户家在开晚饭。林墨往墙根又缩了缩,把脸埋在膝盖里。他不敢抬头,怕被里面喝酒划拳的人看见——去年冬天,他就是因为多看了两眼挂在门口的腊肉,被张屠户的儿子追着打了半条街,胳膊上至今留着道疤。
“哐当!”
后角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油腻围裙的伙计端着泔水盆出来,劈头盖脸就往墙根泼。林墨反应快,往旁边一滚,还是被溅了半边裤腿,馊水混着烂菜叶的酸臭味直冲脑门。
“瞎了眼的东西!”伙计骂骂咧咧地踹了踹墙根的石头,“蹲这儿等死呢?晦气!”
林墨没应声,只是默默地往巷深处挪。他的鞋早就磨破了底,露出的脚趾在青石板上蹭过,沾了层灰。这巷子里的人,都这样——谁比谁更横,谁就能活得体面点。他既没力气,又没靠山,只能缩着,像墙根的苔藓,尽量让人看不见。
巷尾是座破落的土地庙,神像的半边脸都塌了,露出里面的泥胎。几个乞丐正围着一堆火取暖,火上架着个豁口的瓦罐,里面煮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野菜,咕嘟咕嘟地冒着绿沫子。林墨往火堆边凑了凑,没人搭理他。在这里,沉默是最好的语言,谁也别碍着谁讨活路。
“新来的?”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乞丐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林墨,“看你这咳嗽,活不长了吧?”
林墨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个硬物。他没接话,只是从贴身的布袋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是块玉佩,巴掌大小,玉色暗沉,边缘磕了个角,上面刻着些模糊的纹路,看不真切。这是他昨天在护城河的淤泥里摸上来的,当时以为是块废石头,洗干净了才发现是玉。
“这破烂玩意儿能换俩窝头不?”旁边一个瘦得像猴的小乞丐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玉佩。
林墨把玉佩重新裹好,塞回布袋,又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不能。”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这玉佩摸着温温的,贴在胸口时,那股肺里的灼痛感似乎能减轻些,就像此刻,刚才咳嗽带来的气闷,正被一丝微弱的暖意慢慢化开。
老乞丐嗤笑一声:“死到临头还守着块破石头,傻气。”
林墨没再说话,只是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苗“噼啪”跳了两下,映亮了他清瘦的脸。他今年十六岁,在这陋巷里活了十六年。爹娘是谁,家在何处,他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记事起就在这一带流浪,靠乞讨和打零工过活。前两年还能去码头扛扛活,自从染上这咳嗽病,就没人愿意雇他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或许那老乞丐说得对,他确实活不长了。可活着一天,总要有个念想。这玉佩虽然不值钱,却成了他如今唯一的念想——至少摸着它的时候,能觉得自己不是块随风飘的破布。
后半夜,起风了。风从土地庙漏风的屋顶灌进来,卷着沙砾打在神像的泥胎上,簌簌作响。火堆快灭了,只剩下几点火星。林墨把自己缩成一团,用破布衫裹紧身子,怀里的玉佩却突然热了起来,像揣了个小炭炉。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觉有股暖流顺着玉佩往四肢百骸窜,原本冰冷的手脚渐渐有了知觉,肺里的灼痛也轻了许多。更奇怪的是,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子——
黄沙,漫天的黄沙。一队骆驼在沙丘上行走,驼铃的声音忽远忽近。领头的是个穿着皮袍的汉子,腰间挂着块玉佩,在夕阳下闪着光,竟和他怀里的这块有几分相似。突然,沙丘后面冲出一群骑马的人,黑衣蒙面,手里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杀!”
一声暴喝在耳边炸开,林墨猛地惊醒,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火堆已经彻底灭了,庙里黑漆漆的,只有巷口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还是温的,但那股灼人的热度已经退了,只剩下淡淡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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