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九三年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初,南锣鼓巷两旁的杨树就冒出了嫩芽,细小的叶片在风里摇晃,映着胡同里灰瓦青砖的老房子,有一种新旧交织的恍惚感。
拆迁通知是贴在一大早的。
居委会的几个工作人员,拎着浆糊桶和刷子,从巷口开始,每隔十来米就在墙上贴一张。白纸黑字,盖着红彤彤的公章,标题醒目得刺眼:“南锣鼓巷片区改造拆迁通告”。
林修远是接到母亲电话才知道的。
“修远啊,”母亲李秀兰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飘,像是还没回过神来,“咱家院子……要拆了。”
林修远握着话筒,沉默了几秒:“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贴的通知。说是整体规划,这一片都要改建成仿古商业街,保留胡同格局,但房子全拆了重盖。”母亲顿了顿,“咱家这院子,还有院子里的住户,都得搬。给补偿款,或者换郊区的新楼房。”
“您别急,”林修远说,“我这就回去。”
他放下电话,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九三年的北京城,远处有吊车在施工,新楼一幢幢拔地而起。这座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长、扩张,像一株疯狂的藤蔓,要把所有旧东西都缠碎、吞没。
南锣鼓巷,四合院,那个他重生的起点,终于也要被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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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不进胡同,林修远在巷口下了车,步行往里走。
巷子里已经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围着一张张通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声音嘈杂得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焦虑的泡泡。
“凭什么啊?我家在这儿住了三代了!”
“补偿款才多少?够买什么房?”
“郊区?那都到河北了吧!”
“说得好听是改造,不就是把咱们赶走,好盖商场赚钱吗?”
林修远穿过人群,往自家院子走。一路上碰见不少熟面孔——阎埠贵两口子、刘海中和他媳妇、还有几个叫不上名字但眼熟的邻居。他们看见林修远,眼神都复杂起来,有羡慕,有嫉妒,也有隐隐的期待——林家现在是大户了,说不定能有办法?
林修远点头打过招呼,脚步没停。
走到院门口时,他看见了傻柱。
傻柱蹲在门槛上,手里夹着根烟,没点,就那么捏着。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头发有些乱,眼神愣愣地看着对面墙上的通告,像在看什么看不懂的天书。
“柱子哥。”林修远叫了一声。
傻柱回过头,看见是他,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修远回来了。”
“嗯。”林修远在他身边蹲下,“怎么想?”
“能怎么想?”傻柱把烟塞回烟盒,“通知都贴了,还能不走?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他指了指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我小时候就在这树下玩。夏天乘凉,秋天打槐花,冬天堆雪人。后来我爸没了,我妈没了,我媳妇……也走了。就剩下这院子,这树,陪着我。现在连它们也要没了。”
林修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棵槐树确实老了。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背。但枝头已经冒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风里微微颤动。
“补偿方案看了吗?”林修远问。
“看了。”傻柱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通告,“按面积算,我家那两间房,能拿八万块钱。或者换通州那边一套六十平的两居室。”
他顿了顿:“八万……不少了。我干一辈子厨子,也攒不下八万。可拿了这钱,我能去哪儿?买新房子?城里的房价都涨成什么样了。去通州?我在城里干了一辈子,去那儿能干啥?”
这些问题,林修远没法回答。
时代的大潮涌来,裹挟着每一个人。有的人能乘风破浪,有的人只能随波逐流。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和承受。
“修远,”傻柱忽然问,“你家呢?这么大院子,补偿肯定多吧?”
“还没谈。”林修远实话实说,“我刚知道消息。”
“那你可得好好谈。”傻柱难得认真,“你现在是大老板,认识的人多,能说得上话。别像我们,人家给多少就是多少,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正说着,院里传来脚步声。
秦淮茹出来了。
她也老了。还不到五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松松地挽在脑后。眼角皱纹深得像刀刻,眼皮耷拉着,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的、认命了的气息。
看见林修远,她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小声叫了句:“林经理。”
“秦姐。”林修远点点头。
“您回来了,”秦淮茹搓着手,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做针线活的痕迹,“那个……拆迁的事……”
“我知道了。”林修远说,“您有什么打算?”
“我……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秦淮茹苦笑,“棒梗还在里头,小当嫁到外地了,槐花……槐花不认我这个妈了。我就一个人,拿点钱,找个便宜的地方住下,等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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