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雨停了。
威尼斯的天空并未放晴,而是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水洗过的铅灰色,低垂地压在水城古老的屋顶和塔尖之上。军械库内,“水月”空间的高窗透进清冷、均匀的漫射光,将潮湿的砖墙和黑色水池照得一片素淡。
卢卡·贝托里尼已经在了。他换了一身铁灰色的亚麻西装,头发一丝不苟,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与精准。投影仪重新架设好,这一次,它投射出的不再是昨夜那七十二小时浓缩的天空记忆,而是实时捕捉的、窗外此刻的天空。一面高动态范围摄像头被隐秘地安装在窗外,将实时画面处理后,转化为那片缓慢变幻的灰色光影,投映在砖墙上。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墙上的“天空”,将与窗外真实的天空同步“呼吸”。
唐静、索菲、安娜也早早到场,进行最后的检查。所有监测设备运行正常。悬挂系统稳定。水池的水清澈见底,表面几乎无波。湿度在除湿机的帮助下,稳定在85%的理想区间。“水月”长袍在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中性的灰调,水波暗纹的流动也变得极其微妙,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与墙上那片新的、实时的灰色天空开始对话。
卢卡亲自调整了投影的角度和亮度,确保墙上的灰色光影既能清晰呈现,又不过分抢夺“水月”本身的主角地位,两者之间形成一种和谐的、互相映衬的张力。他还调整了入口处那扇旧木门的开合角度,引导一股极其微弱、但持续的气流,从门口流向“水月”,再从“水月”拂向砖墙,最后从高窗散出,形成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完整的空气环流,将“水月”、墙上的天空光影、室内的空气、窗外的真实世界,更紧密地联系起来。
“今天,我们什么额外的话都不说。”卢卡对团队成员,也像是对自己说,“作品自己会说话。墙上的天空,水中的倒影,袍子的呼吸,还有每个走进来的人——他们带来的体温、呼吸、注视,都是这场对话的一部分。记录一切,但不要干预。”
八点半,军械库对公众开放。与预展日不同,今天涌入的人流更为庞杂,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艺术爱好者、学生,也有混迹其中的媒体、策展人和收藏家。嘈杂的脚步声、不同语言的交谈声、相机快门声,汇成一股声浪,在军械库古老的拱廊下回荡。
“记忆的支点”单元门口很快排起了队。索菲和安娜,以及卢卡临时聘请的两位专业保安,严格维持着秩序,控制着同时进入空间的人数(上限三十人),重复着观展规则。人们带着好奇、兴奋、甚至一丝猎奇的心态,排队等待进入那个据说“有件会呼吸的中国衣服”的神秘空间。
第一批观众走进来。
起初的反应与预展日类似:先是瞬间的安静,被眼前的景象所慑。幽暗的光线,古老潮湿的砖墙,平静如镜的黑水池,悬浮其上、泛着奇异光泽的“水月”长袍。但很快,有人注意到了墙上那片缓慢变幻的灰色光影。它并不显眼,几乎与砖墙的底色融为一体,但如果你静下心来观看几秒,就能发现那灰色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变幻,从左上角向右下角,如同天空的云影,又如同时间的流沙。这片光影,与“水月”自身的水波暗纹,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和对话。袍子的颜色和暗纹的流动,似乎也在随着墙上灰影的变幻,发生着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调整,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引力或共振。
“看那堵墙……灰色在动?”一个年轻女孩低声对同伴说,语气充满惊奇。
“不只是墙,你看那衣服,它的颜色好像也在跟着变……非常慢,但真的在变!”同伴举着手机,试图录像,但在昏暗光线下效果不佳。
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这种互动。他们不再只是盯着“水月”,而是将目光在袍子、水池、砖墙、甚至高窗外的真实天空之间来回移动,试图捕捉那若有若无的联系。空间里不再只是观看,开始出现一种更加沉浸的、探索性的氛围。人们窃窃私语,交换着发现,用手指无声地比划着光影变化的轨迹。
一位头发花白、挂着拐杖的老先生,在空间里站了足足十五分钟,几乎没动。他先是看着“水月”,然后目光久久停留在墙上的灰色光影上,又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最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尝空气中那复杂的气味——水的湿气,石头的凉意,古老木料的腐朽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水月”面料的、极淡的海洋与植物的清新。他睁开眼,对身旁的卢卡微微颔首,用带着浓重东欧口音的英语低声说:“不只是看,是用皮肤在听。天空的记忆,石头的记忆,水的记忆,还有布的记忆……都在这里呼吸。了不起。”
卢卡只是欠了欠身,没有说话。
人流不断。进来,停留,惊叹,低语,离开。新的观众带着新的体温和气息涌入,扰动空气,带来微小的气候变化,而这些变化又被“水月”和墙上那片实时天空光影捕捉、转化、呈现。每一次人群的微小骚动,每一次门口气流的变化,甚至远处运河上船只经过带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振动,似乎都在这个封闭又开放的空间里,留下了痕迹。这不再是卢卡最初设想的、纯粹自然力与作品的对话,而是加入了“人”这个最复杂、最不可预测的变量。而“水月”和那片“天空的记忆”,以一种惊人的韧性包容着、转化着这些扰动,始终保持着一种整体的、诗意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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