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军械库(Arsenale)古老船坞改造的主展区,空气里弥漫着木料腐朽、海水咸腥,以及现代艺术装置散发出的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唐静跟在卢卡·贝托里尼身后,穿过阴凉高耸的砖石拱廊,脚步声在空旷的室内激起回响。卢卡依旧穿着那件“水月”长袍,经过近两天在威尼斯各种湿度、光线环境中的“穿着测试”,袍子似乎与他的身体、与这座城市达成了更深的默契,垂坠感和颜色变化愈发微妙自然,仿佛已成为他第二层皮肤。然而此刻,卢卡的脸上没有一丝在公寓露台时的隐约迷惘,只有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们在一扇厚重的、带有巨大铁制合叶的橡木门前停下。这里是“记忆的支点”单元的核心区域,原本分配给卢卡的,是一个标准的、约八十平米的规整矩形空间,位于船坞中段,有不错的顶部自然光,但四面是墙,与外部环境隔绝。
“我需要这个。”卢卡没有敲门,直接推开,指着空间最内侧、连接着古老外墙的那一面。墙面是裸露的砖石,渗着常年湿气留下的深色水渍,墙根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盐霜。墙的上方,接近拱顶的位置,有一排狭窄的、被封住的高窗,外面隐约可见幽绿的水道和对面建筑的影子。“我要打开那排窗户,恢复它与运河的通风。我要拆掉这面墙前面三米宽的地板,露出下面的水——我知道下面有水,军械库的每个船坞下面都有古老的水道,只是被填平了。我要一个浅水池,让水汽自然蒸发。我要自然光从窗户进来,随着日影移动。我不要任何人工加湿或通风设备,我要这里成为一个真正的、威尼斯水环境的切片。”
站在房间里的,是双年展组委会负责场地协调的斯特法诺先生,一位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得体制服的意大利人,以及本单元的建筑师和工程师。听到卢卡的话,斯特法诺的脸色瞬间变了。
“贝托里尼先生,这不可能!”他断然道,声音因为激动而略高,“打开封存的高窗?这会破坏建筑的历史完整性,需要文物部门的特别许可,流程至少三个月!拆除地板?您知道下面是几百年的木结构和可能的古迹层吗?还有水!在室内引入水体?湿度控制、结构安全、电力线路绝缘、观众安全……这会引起无穷的问题!我们的保险不会覆盖这样的冒险!”
“那就去争取许可,评估结构,解决安全问题。”卢卡的语调没有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这个空间,在历届双年展中,都被视为‘条件不佳’——潮湿、阴冷、维护困难。但现在,它的‘不佳’,正是我的作品需要的‘完美’。‘水月’需要的不是一个无菌的白盒子,它需要呼吸威尼斯的空气,感受真实的水汽变化,在自然光中苏醒和沉睡。如果它被关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靠机器调节的假环境里,它就死了。一件死的衣服,不配放在‘记忆的支点’。”
“可是其他参展艺术家……”斯特法诺试图争辩。
“他们的作品,可以放在任何地方。‘水月’只能放在这里,或者,一个与之类似、能与威尼斯真实水环境对话的地方。”卢卡打断他,目光扫过建筑师和工程师,“我需要你们在四十八小时内,给我一份技术可行性报告和改造方案。预算可以追加,但方案必须满足我的核心要求:真实的空气交换,可控的浅水水面,自然的晨昏光线。如果这里不行……”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运河的方向:“我就去找一条合适的贡多拉,或者租一栋临水的小屋。但那样,‘记忆的支点’单元的核心,就不在军械库了。我想,组委会不会希望看到这种情况。”
这是**裸的威胁,但卢卡说得平静而笃定。斯特法诺的脸涨红了,他显然不习惯被艺术家如此胁迫,尤其是卢卡·贝托里尼这样重量级、却也以难缠着称的策展人兼艺术家。他知道卢卡的影响力,也知道“水月”这件作品在预展中引发的私下热议。如果因为场地问题导致卢卡退出,或者将核心作品移到官方展区之外,对单元乃至整个双年展,都将是难堪的损失。
“我需要请示上级,也需要和结构工程师、文物部门紧急沟通。”斯特法诺最终妥协,语气僵硬,“但贝托里尼先生,您必须清楚,即使一切顺利,这样的改造也风险极高,时间极紧,成本……”
“成本我来负责一部分。”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是杜兰德先生。他不知何时也来了威尼斯,此刻走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但眼神精明,“巴黎的朋友对‘水月’很感兴趣,愿意赞助这次特别的布展。当然,是在符合双年展所有规定和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斯特法诺先生,您看,我们能否组成一个特别工作小组?我认识几位对威尼斯古建筑修复和适应性利用很有经验的工程师,或许可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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