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龙宫深处,另一间与世隔绝的静室。这里没有归源池的古老血腥,也没有孙悟空静室的粗砺简朴。四壁乃是最纯净的深海暖玉打磨而成,散发着柔和温润的乳白色光晕,地面铺设着细密均匀的金色海沙,沙粒间隐隐有微小的、蕴含清净愿力的梵文流转。静室中央,只有一个最简单的蒲团,以万年安宁海草编织,散发着令人心神宁定的淡雅香气。
唐僧褪去锦斓袈裟,只着一身素白僧衣,赤足踏入这间“澄心玉室”。龙王敖广特意为他准备此地,言说此处最能隔绝深海杂气与龙宫喧嚣,便于凝神内观。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一切声响与波动彻底隔绝。
他在蒲团上缓缓跏趺而坐,九环锡杖横置于膝前,双手自然结印于腹前。没有立即开始所谓的“精纯功德”,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调整呼吸,让心神在这片绝对的安宁与暖玉微光中,缓缓沉静下来。
十世功德。
这四个字,他再熟悉不过。西行路上,妖魔觊觎,仙佛赞叹,皆因此物。它是他历经十世轮回,矢志不渝求取真经、慈悲度人所积累的无上福报与愿力结晶,显化时金光万道,有降妖伏魔、净化邪祟、庇护生灵之能。他知其宝贵,却从未真正深入思索过,这“功德”的本质究竟为何,它又如何能与“补天石”、“祖龙血脉”并列,成为开启、乃至影响“源之门”的“钥匙”之一。
镇海碑前,敖广说,十世功德是“纯粹光明之力”,是“灯塔与引信”。此刻静坐,唐僧细细品味着这两句话。
功德从何而来?源于“行”。一粥一饭施与饥者,是行;一言一法开解惑者,是行;一步一拜朝圣礼佛,是行;乃至十世轮回,每一世或为僧、或为俗,或刻经、或饲虎,种种善举,皆是行。行而有利他之心,有向善之志,便生“德”。累积十世,量变引发质变,凝聚成这浩瀚如海、金光璀璨的功德之力。
然而,这金光璀璨之下,是否真如敖广所言,那般“纯粹”?
唐僧的心念,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开始泛起细微的涟漪。他回忆起自己的十世经历。并非每一世都那般坚定无悔,也并非每一次“善行”都毫无杂念。
第一世懵懂,随师父诵经,只觉音韵好听,不解其意,那功德之中,是否掺杂了孩童的懵懂与好奇?
第二世求索,遍访名山,渴求真法,其中是否隐藏着对“超脱”个人苦难的迫切?
第三世彷徨,见世间疾苦,佛法似乎无力,那所行之善,是否带着一丝对信仰的怀疑与自我安慰?
……
直至第九世明心,第十世西行。西行路上,虽有坚定信念,但面对妖魔险阻,可曾有过丝毫畏难?面对美色财帛,可曾有过刹那心动?面对徒儿们屡犯杀戒、尤其是悟空棒下亡魂无数时,自己那“慈悲为怀”的呵斥与紧箍咒,其中是纯粹的“止杀”之念,还是夹杂了作为师父的权威受损的嗔怒,以及对“取经任务”可能受阻的焦虑?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唐僧心中默诵《金刚经》句,额间却隐隐有细汗渗出。以他如今境界,不再像初时那般执着于“相”,但此刻内观自省,以“破妄”之心审视自身十世积累的“功德之海”,他才惊觉,那片看似纯粹浩瀚的金色愿力之海,其深处,竟也沉淀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杂质”。
那是对“成佛”果位的隐隐期盼,是对“真经”权威的依赖,是对“灵山”神圣光环的敬畏,甚至……是对自身“十世修行”这份资历的、一丝微不可查的“我执”。这些细微的念头,如同金沙中的尘埃,平日里被浩瀚金光掩盖,无伤大雅。但若要将这功德之力,提升到足以作为“灯塔”照亮“规则之源”混沌、作为“引信”引动此界“生之意志”共鸣的层次,这些“尘埃”,便可能成为光芒中的暗斑,共鸣中的杂音。
敖广要他“精纯功德愿力”,感悟其与“生之规则”的深层联系。此刻,唐僧明白了。精纯,并非简单的压缩提纯,而是溯源,是明心,是去伪存真。他要在这绝对的静寂中,以无上慧剑,剖开十世功德金光闪耀的表象,直抵其最核心、最本源的动力——那一颗历经轮回而不改的、纯粹向善、慈悲众生之心。
也只有这颗心所驱动的、剔除了所有个人得失、宗门分别、果位执着之后的“行”与“愿”,其所生的“德”,才是真正能与“生之规则”共鸣的“纯粹光明”。
这过程,比敖烈在血池中承受肉身痛苦,比孙悟空在记忆中寻觅遗火,或许更加凶险。因为这是在向自己的信仰、自己的修行、自己的根本发起最彻底的质疑与剖析。稍有不慎,便是佛心崩溃,功德消散,甚至坠入“善恶皆空”的虚无知见,比走火入魔更加可怕。
唐僧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中澄澈依旧,却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开始主动引导神识,沉入自身那浩瀚的功德金海。不再是简单地调动其力量,而是像一个最苛刻的匠人,仔细地“观察”着构成这片金海的每一缕愿力、每一份“德”的细微色泽与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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