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春,岭南的燥热还未完全蔓延开,北上的列车裹挟着南风的气息,轰鸣着驶入上海站。
月台上人声鼎沸,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举着接人牌子的市民、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略显杂乱的画卷。刘峰提着一个半旧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随着人流走下绿皮车厢的踏板。连续几日的奔波和案头劳神,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淡淡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略显拥挤杂乱的人群中,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像是在搜寻某个特定的信号。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不远处,一根水泥柱子旁,何小萍正踮着脚尖,努力地向车厢方向张望。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浅蓝色碎花连衣裙,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头,辫梢系着最简单的橡皮筋。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清秀的轮廓和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几乎是同时,她也看到了他。
那一瞬间,周围鼎沸的人声、列车喷吐的蒸汽声、广播里模糊的通知声,仿佛都骤然远去,凝固成一片模糊的背景。何小萍的脸上,像是被阳光瞬间点亮,绽开一个极大、极纯粹的笑容,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她用力挥了挥手,然后提起放在脚边的帆布书包,小跑着穿过稀疏下来的人流,来到刘峰面前,微微喘着气,胸脯轻轻起伏。
“等很久了吧?”刘峰放下旅行包,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她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帆布书包,触手是洗得发软的布料质感,“不是写信说了,不用来接,我自己能找到招待所。”
“没多久!我算准了你的车次呢。”何小萍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一汪清泉,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你第一次来上海,我……我想早点见到你。”话说出口,她才觉出几分直白,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脚尖轻轻碾着地上一小片瓜子壳。
没有拥抱,更没有这个年代被视为大胆的亲吻。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但那种流淌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和喜悦,比任何热烈的举动都更显得厚重。刘峰很自然地走到靠车流来往的一侧,用身体替她挡开偶尔挤过来的行人,一边并肩往外走,一边细细地问:“最近学业紧不紧?排戏累吗?食堂伙食怎么样?”
何小萍一一回答,声音轻柔,偶尔侧过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满是依赖和欢喜。她告诉他,最近剧团在排一个新戏,讲大学生支援边疆建设的,她演一个从上海去新疆的姑娘,台词很多,但她很喜欢这个角色。她也问他厂里的事情顺不顺利,路上累不累。
走出喧闹的车站大厅,上海的街景扑面而来。不同于东莞的尘土飞扬和工业气息,这里的梧桐树刚抽出嫩绿的新叶,街道两旁是各式各样的西洋风格建筑,行人衣着打扮也更显讲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梧桐絮、淡淡煤烟和城市生活特有的复杂气味。
何小萍像个尽职的小向导,带着刘峰坐上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前往她所在的上海戏剧学院。电车晃晃悠悠,穿过繁华的街道,刘峰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象,感受着这座中国最大都市的脉搏。这里的一切,与他熟悉的机器轰鸣、图纸堆叠的世界截然不同,有一种独特的、沉淀下来的繁华和文艺气息。
走进戏剧学院的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红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校园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从某扇窗户里飘出的练声、钢琴声或者激昂的台词对白。何小萍带着他走过排练厅,指着里面正在挥汗如雨排练的学生们,兴奋地介绍着。
“看,那就是我们平时排戏的地方。”她指着一间窗户,“有时候一排就是一整天,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也要把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最好。”
刘峰饶有兴致地听着,看着身边这个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姑娘,她谈起戏剧时眼中闪烁的光芒,与在东莞厂区里谈起技术参数时的他,何其相似。他由衷地说:“真好。小萍,你站在舞台上的样子,一定特别美。”
何小萍低下头,声音轻柔却清晰:“再美,也比不上你造出的芯片重要。刘峰,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又攻克了一个难关,真为你高兴。”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做的才是真正关系国家未来的大事。”
从校园出来,何小萍又带他拐进学校附近的一条老弄堂。狭窄的巷道,晾衣竿横七竖八,挂着万国旗般的衣物,煤球炉子冒着青烟,小贩在叫卖着阳春面和小馄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老太太坐在门口摘菜,用上海话拉着家常。这种扎实的、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生活,让刘峰从之前那些高端商业宴会、法庭博弈的虚浮和紧张中彻底解脱出来,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宁。
傍晚,何小萍用平时省下来的饭票和一点零花钱,在学校附近一家干净的小面馆请刘峰吃了一碗地道的葱油拌面。简单的食物,却吃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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