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重庆府最后一段青石板路时,沈砚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米酒坛。粗布裹着的坛身还留着武昌清晨的凉意,张居正送他出城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这酒是巷尾王记的陈酿,蜀道难走,夜里冷了就抿两口,也算带着湖广的暖。”指尖蹭过“武昌米酒”四个红漆字,颜料斑驳得像陈老栓塞给他的红薯干,粗粝里藏着实在的温软。
从重庆府往成都去的驿道,比湖广的路陡了不止三分。起初还能看见锦江支流绕着山脚流,青灰色水浪里漂着几片早落的桐叶,走得久了,山路渐渐收窄,一侧是刀削般的崖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风裹着蜀地特有的柏树枝味刮在脸上,涩得人眼睛发疼。沈砚勒住马缰绳,让坐骑“踏雪”缓口气——这匹从京城带来的黑马,在湖广查案时跑遍了汉阳、黄州的州县,如今鬃毛上沾了不少崖壁枯草,倒添了几分山野气。
“大人,前面有茶寮,要不歇脚再走?”随行的衙役李三勒住马,指着前方岔路口的茅草房。房檐下挂着块褪色的蓝布幌子,用白灰写着“茶”字,风一吹就晃得厉害。可沈砚没闻到茶味,反倒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顺着风飘来——不是湖广茶寮常有的炒茶香,是裹着花椒麻意的牛油辣,像一团暖雾,裹着马蹄扬起的尘土,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正纳闷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火锅店的味道,就见茶寮外拴着几匹军马。马背上的鞍鞯是官府制式,马鞍旁挂着的长刀鞘上,隐约能看见“四川总兵府”的火漆印。没等他细想,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茶寮方向传来,像蜀地市集上敲的铜锣,震得崖壁上的碎石都滚下来两颗:“可是京城来的沈砚沈大人?”
沈砚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大步走过来。汉子穿着玄色盔甲,甲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腰间的长刀刀柄缠着红绸,走一步晃一下,倒显出几分利落。他脸上留着短须,皮肤是常年在外奔波的深褐色,一双眼睛亮得很,盯着沈砚看了两眼,就拱手行礼:“在下四川总兵刘显,张大人的信,我三天前就收到了,特意在这等您。”
沈砚翻身下马,回了一礼:“刘总兵客气了,劳烦你特意跑一趟。”他早从张居正的信里听过刘显的名字——抗倭时在台州立过大功,刀劈倭寇首领的事迹,连京城的孩童都能说上两句。今日一见,果然是武将模样,身上的盔甲还带着风尘,想来是刚从剑门关的军营赶过来。
刘显哈哈一笑,伸手接过沈砚的马缰绳,力气大得让“踏雪”都温顺了几分:“张大人在信里把您夸得厉害,说您查湖广粮案时,从一碗凉透的热干面里都能找出线索,我倒要见识见识。”他指了指茶寮旁那间飘着香气的矮房,“那是成都城里最有名的‘李记火锅’,老板是我同乡,知道您要来,特意在这设了个临时灶,专等您尝正宗的四川火锅。张大人说您查案爱用吃食拢人心,今日我做东,咱们边涮毛肚边说黑虎的事,正好。”
沈砚跟着刘显走进矮房,刚掀开门帘,一股热流就裹着牛油香扑过来,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房里摆着四张四方桌,靠里的那张已经摆好了红铜火锅,锅身擦得锃亮,中间隔着一道隔板,一边是翻滚的红油,一边是清亮的骨汤——刘显倒细心,知道外乡人可能吃不惯纯辣的。红油锅里浮着密密麻麻的花椒和辣椒,还有几节葱段和姜片,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往上飘,在房梁上凝成水珠,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快坐,这火锅就得趁热吃。”刘显拉着沈砚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巴掌大的毛肚,在红油锅里涮了涮,动作快得像在战场上挥刀,“沈大人尝尝,这毛肚是李记的招牌,每天天不亮就从江边的屠宰场运过来,新鲜得很。涮的时候得记着‘七上八下’,就是在锅里提七次,放八次,多一次就老了,少一次没熟,正好。”
沈砚依言夹起一片毛肚,放进红油锅里。毛肚刚碰到滚汤,边缘就卷了起来,原本灰白色的表面染上了一层红油,看着就有食欲。他放进嘴里,脆嫩的口感里裹着牛油的醇厚,麻意从舌尖漫到太阳穴,辣得他吸了口气,却又觉得痛快——比湖广的辣椒更烈,却烈得实在。他忽然想起湖广案结束那天,陈老栓在灾民棚里煮的杂粮粥,也是这样带着地方烟火气的吃食,总能在查案的疲惫里,透出几分踏实。
“怎么样,够味吧?”刘显看着沈砚的表情,笑得更欢了,“这李记的牛油锅底,用的是黄牛板油,加了二十多种香料炒的,炒的时候得用柴火灶,火大,炒出来的油才香。成都城里的人,冬天都爱往李记跑,围着火锅坐一圈,喝着米酒,聊到半夜都不想走。”他拿起桌上的米酒坛,给沈砚倒了一碗,“这是本地的米酒,比您怀里的武昌米酒烈点,配火锅正好,解辣。”
沈砚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米酒的甜意混着火锅的麻意,在喉咙里烧出一股暖意,让他突然想起苏微婉的信。他从贴身荷包里掏出那封信,信纸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软,上面的字迹是苏微婉特有的娟秀,那句“林文轩说那个姓严的客商最近在江南打听蜀锦的行情,你在四川查案,记得留意西域商人”,他已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他把信递给刘显:“刘总兵,你看看这个,或许和黑虎的案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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