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王庭。
死亡最凶猛的潮头虽已过去,但余波未平,更棘手的是,那看不见的敌人从未真正离去,反而在一次次拉锯中,悄然改换着面目。
清晨,寒风吹打在医疗区最大的那顶毡帐上。
帐内药气与病气混杂,却异常整洁。
沈沐披着斗篷,正俯身在一名再次出现高热和咳血的牧民少年身前,指尖稳稳搭在对方腕间,眉心微蹙。
他身侧半步之外,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南朝医官制式的素色袍服,浆洗得微微发硬,却一丝褶皱也无。
他身量修长偏瘦,面容是种久不见日光的白皙清俊,下颌的线条有些过于分明,显得疏离。唇色很淡,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眸色是偏浅的琉璃褐,此刻低垂着,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本厚册子,羊毫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凝然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却精确至极的雕像。
唯有在沈沐低声吐出一两个脉象关键词,或微微变动查验部位时,那笔尖才会迅疾而无声地落下,留下极小却工整的字迹,记录下的不仅是沈沐所言,更有他自己观察到的患者眼睑色泽、指甲血色、呼吸间细微的痰音等等。
偶尔,他会在记录的边缘,标注一个简短的疑问或联想,笔迹依旧清晰可辨。
他叫林暮。
是随沈沐此次北上援戎的南朝医疗队中,最年轻,却也最沉默寡言的一名医官。
此人医术功底异常扎实,尤其精于辨证与用药配伍,下手精准稳定,心思之缜密,常令年长的医官都自叹不如。
他几乎不参与任何闲谈,作息规律,除了诊治病患、整理医案,便是独自翻阅随身携带的几卷医书,或是望着营火出神,仿佛灵魂游离在另一个与世无争的、只由药草方剂和人体经络构成的世界里。
沈沐起初并未特别留意他,直到一次处理危重病患,情急之下林暮递来的银针和药物,恰好是他下一步所需,分毫不差。
后来几次疑难病症的讨论,林暮偶尔开口,所言必直指症结,虽言辞简略,却透露出对医理深刻乃至近乎直觉的理解。
沈沐这才意识到,这个过分安静的青年,是一块尚未完全拂去尘灰的璞玉。
这已是他们连续第七日追踪观察这一批“复起”或“新变”的病患。
病毒——或者说这场时疫的“戾气”,正如沈沐所推测,并未静止。
它狡猾地试探着人体防线的薄弱处,也在抵抗药物和自身愈力的过程中,不断调整着进攻的方式。
“林暮,”
沈沐直起身,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胀的额角,声音带着疲惫却清晰的理性,“将这三日所有新发皮疹、咳血加重、或高热反复的病例,单独列出来,对比他们前期用药记录、体质弱项,以及发病前可能的接触源。”
“是。”
林暮应声,迅速翻动册子,指尖划过一行行记录,那双琉璃褐的眼眸随着指尖移动,脑中已在飞速归类比对。
无需多言,他已完全领会沈沐的意图——寻找变异症状之间的内在关联,以及触发这种关联的潜在条件。他的专注力,仿佛能将一切杂音与干扰摒除在外。
两人退回专供他们分析病例、调配药方的小隔间。
炭盆驱散了部分寒意,桌案上摊满了记录、药性典籍,以及沈沐亲手绘制的、标满符号的病情演变图谱。空气里弥漫着墨香、药草香,还有一种紧绷的、与时间赛跑的沉静。
沈沐的目光落在那张越来越复杂的图谱上。
代表不同症状的线条交错延伸,乍看杂乱,但若将时间轴与用药、节气、甚至病患的年龄体质叠加观察,某些模糊的“趋向”便开始显现。
变异并非完全随机,它似乎沿着几条有限的“路径”演进,每条路径对应着人体不同的薄弱环节,也对应着戾气在不同环境压力下的“选择”。
“你看这里,”沈沐指尖点向图谱某处,那里几条代表“热入营血”症状的线在某个时间点后开始分叉,“用了清营凉血之剂后,一部分患者热退疹消,另一部分却转为咳血、昏谵。差异在于……”
他看向林暮,带着考校与探讨的意味。
林暮的目光早已随之落在那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翻开了自己那本厚册子中对应的几页记录,快速扫视,然后才抬起眼,视线与图谱上的标记,再与自己脑中的医理模型交汇。
片刻,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前期是否兼有明显‘湿困中焦’之象。”
他指向自己记录册上某处用朱砂做的标记,“湿性黏滞,与热胶结,若清营而过早或未兼顾化湿透热,易使热邪内陷血分,灼伤脉络。”
他的指尖又移向另一行小字,“下官曾统计,转为危重者,十有七八发病前舌苔厚腻,或自述脘腹胀闷,纳差乏力。此当为关键鉴别。”
沈沐眼中掠过一丝赞赏。
林暮不仅观察细致入微,记录滴水不漏,更能将纷繁的现象迅速与核心医理结合,直指关键,且已有意识地进行数据归纳来支持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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