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盛夏的扬州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连空气都带着黏腻的湿热。
院中那几棵老榕树的叶子,也被晒得蔫头耷脑,无精打采。蝉鸣声嘶力竭,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书房内,虽摆着几盆上好的冰块,却丝毫驱散不了那股子沉闷的暑气,反而让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药味,显得愈发刺鼻。
林如海斜倚在榻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但他的额头上,却渗着一层细密的虚汗。他那张往日里清俊儒雅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
他已经很久没有处理过公务了,巡盐御史的印信,就静静地放在桌上,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这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一旁的管家林安连忙上前,为他抚着后背顺气,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忧愁。
“老爷,您该歇歇了。这天儿太热,您身子受不住。”
林如海摆了摆手,待气息稍平,声音沙哑地问道:“京里……还没有新的消息吗?”
林安神色一黯,摇了摇头。
林如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他这一生,以科举出身,考中了前科的探花,得当今圣上信任,迁为兰台寺大夫,后为扬州巡盐御史。
于两淮盐务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并无半分遗憾。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个远在京城,孤苦无依的女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狂喜,声音都因激动而变了调:
“老爷!老爷!小姐……小姐她来信了!是京里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什么?!”
林如海那双本已黯淡的眼睛,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竟不顾自己的病体,猛地从榻上坐起!
林安连忙接过信件,双手颤抖地呈了上去。
林如海接过那封还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信,那只总是稳定地握着笔的手,此刻,竟也在微微颤抖。
他缓缓地,缓缓地展开信纸。
熟悉的,娟秀而又带着几分灵气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中,黛玉先是细细问候了他的病情,随即,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充满了雀跃与欢喜的笔调,向他描述着在贾府的生活。
她写到,自己如今每日坚持锻炼,饭量都比从前多了一碗,那折磨了她多年的咳喘之症,也好转了许多。
她写到,府里的姐妹们都待她极好,尤其是那位宝玉哥哥,不仅时时看顾她,更与她一同读书,为她讲解疑难,是她在这世上,最可依赖的知己。
信的末尾,她用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口吻写道:
“……父亲,还有一桩天大的喜事!当今圣上仁德,心系父亲安危,已特派太医院刘太医,随我们一同南下,为父亲诊治!女儿不日便可启程,不出一月,便能侍奉在父亲左右。还望父亲务必保重身体,切莫再为女儿忧心。待女儿归来,定要看您康健如初。”
林如海看着信,看着看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他没有哭,只是笑了。
那笑容,有欣慰,有释然,更有一种……即将远行之人,终于放下最后牵挂的解脱。
“好……好啊……”
他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信纸上那句“宝玉哥哥待我极好”。
“我那苦命的孩儿,终于是寻着个可托付的人了。圣上天恩浩荡,不仅为玉儿寻得良配,更不忘我这病榻之臣……我林如海,便是即刻身死,也无憾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蜡黄的脸上,竟焕发出了一丝病态的红光。
他看着林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坚定的命令。
“林安,去,把府里最好的院子,都给我收拾出来。”
“做好准备。一月之内,我的女儿,还有我的……贵客,就要到了。”
林安看着自家老爷这副模样,心中又喜又忧,连忙躬身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林如海一人。
他再次拿起那封信,看着女儿在信中描绘的那些温馨日常,仿佛能看到她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他缓缓地,将那封信,贴在了自己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敏儿,你看到了吗?我们的玉儿,她……长大了。她很好。”
“我……可以放心了。”
接着,他提起病躯,开始写自己准备的一道秘折。
“我死之后,我林家所有家产,捐一半充入国库,以报君恩。剩下一半,尽数归于玉儿名下,作为她的嫁妆。我林家在江南经营多年的人脉、关系,也一并,交由荣国府,交由……那位贾宝玉。望他日后,能善用此力,为国效力,也望他……能护我玉儿一生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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