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庭院
苏州的秋,是被水浸软的。风从平江路的水巷飘来,裹着巷口桂花的甜香,落在网师园的黛瓦上,又顺着瓦当滴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凉。陈默踏进园门时,园主顾砚山正站在“月到风来亭”的美人靠上,手里攥着把旧折扇,扇面上沈周题的“渔隐”二字,被手指摩挲得发亮,墨迹都快渗进竹骨里。
“陈先生,可把你盼来了。”顾砚山的声音里带着愁绪,鬓角的白发沾着点潮气,像刚从晨雾里走出来。他引着陈默往园深处走,脚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透湿,倒映着岸边的芭蕉叶,叶尖垂着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影子里,搅得画面发颤。
走到“云岗”假山前,顾砚山停下脚步。那假山是太湖石叠的,典型的“皱、漏、瘦、透”,主峰高约三丈,石缝里嵌着几株虎耳草,绿意从石缝里钻出来,沾着水珠,亮得晃眼。山脚下围着圈青石栏杆,栏杆上刻着缠枝莲纹,有几处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灰白色石胎——是光绪年间修的,算起来也有百十年了。
“就是这儿,近一个月,怪事全出在这石头上。”顾砚山指着假山主峰,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
陈默凑近看。太湖石的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不是天然风化的裂纹,是像水波纹一样的同心圆,又像树叶的脉络,一圈圈、一缕缕,密密麻麻爬满石面。阳光透过头顶的香樟树叶,碎成光斑落在石上,那些纹路竟泛着极淡的银光,像有人把碎银磨成粉,嵌在了石缝里,又像黑玉上裹了层薄霜。
“上周,苏州园林局的老周,就是修了一辈子园林的那个老周,来园里考察。”顾砚山压低声音,“他站在这儿——”说着,指了指假山前一块刻着“渔矶”二字的青石板,“就站了三分钟,突然指着‘月到风来亭’说,亭子里坐满了人。我当时以为他老糊涂了,亭子里明明空荡荡的,就他一个人站着。”
陈默挑眉:“他看见什么了?”
“他说,亭子里有七八个穿长衫的人,梳着发髻,有的坐着抚琴,有的站着看鱼,说的是苏州话,还唱着昆曲《牡丹亭》的‘游园’一折。”顾砚山的声音更轻了,“最邪的是,他说看见两个工匠在补假山石,手里拿着小凿子,往石缝里填糯米灰浆,手法是失传的‘活石法’——就是不用水泥,全靠石缝咬合和灰浆黏合,让石头像长在一起似的。”
“活石法?”陈默愣了一下。这种技法他在古籍里见过,是宋代园林营造的绝技,据说能让假山“千年不塌”,但具体手法早就没人知道了,只留下几句模糊的记载。
“我当时也不信,觉得是老周眼花了。”顾砚山叹了口气,“结果第二天,就有个游客找过来,说她站在那块青石板上,看见园里的‘彩霞池’开满了荷花,还有画舫在池子里划,船上的人穿着旗袍,手里拿着毛笔在写诗。我问她什么时候,她说荷花是夏天开的,可现在都秋末了,池子里早就没花了。”
陈默走到那块“渔矶”青石板上,站定。石板被人踩得光滑,中央有个浅浅的凹痕,是常年有人站在这儿留下的。起初没什么异样,只有风穿过假山石缝的声音,像吹哨子,又像有人在低声说话。过了约莫两分钟,云层突然散开,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正好落在假山主峰上。
就在这时,陈默觉得眼前的景象晃了晃。
不是头晕,是眼前的画面像水波一样漾开——空荡荡的“月到风来亭”里,突然多了几个人影,都是长衫长褂,发髻上插着玉簪,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坐在亭子里的石桌旁,手里拿着把古琴,手指在弦上拨动,琴声似有若无,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就在耳边;假山旁,两个工匠正抬着块小太湖石,一个人扶着石头,一个人用小勺子往石缝里填灰色的浆糊,动作很慢,却很稳,填完后,还用手指把石缝抹匀,石缝严丝合缝,像天生就没分开过。
景象只持续了十秒,就随着阳光移开而消失。眼前还是空荡荡的亭子,只有风卷着几片香樟叶,落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陈默愣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地质锤——刚才的景象太真实了,连工匠长衫上的补丁、古琴上的断纹,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像是幻觉。
“不止他们两个。”顾砚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还有个东南大学学古建筑的学生,说站在这儿看见工匠在修‘濯缨水阁’,记住了水阁木构的榫卯结构,回去后画出了失传的‘十字榫’图纸,连尺寸都标得清清楚楚。这事儿传出去,游客越来越多,每天都有人挤在青石板上等‘时光重现’,园子里都快挤爆了,连正常的除草、修枝都做不了。”
陈默蹲下身,摸了摸假山石。石头凉得像刚从太湖里捞出来的水,表面的纹路里嵌着些细微的晶体,对着光看,能看见七彩的反光,像钻石的碎屑。他从背包里掏出地质锤,在假山的边角——也就是没有纹路的地方,轻轻敲了一下,敲下一小块石屑,放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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