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地的春天,与南阳或中原相比,总带着一股子蛮野又蓬勃的劲儿,像未经驯服的野马,甩动着沾满露珠的鬃毛。连绵多日的、令人骨头缝都发霉的春雨,终于在这一日清晨彻底暂歇。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用力搓洗过,褪尽了铅灰,呈现出一种澄澈而高远的淡蓝色,几缕纤薄的云丝飘着,了无挂碍。阳光不再含蓄,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带着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暖意,照在湿润的、吸饱了水分而泛着黑油油光泽的土地上,蒸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氤氲水汽。那水汽里,裹挟着泥土被晒暖后散发的腥甜、草木萌发时特有的清香,还有远处森林里腐叶与新生菌类混合的、复杂而旺盛的气息。
远山近岭,那些曾被战火灼伤、又被春雨耐心安抚的坡地,层层叠叠的绿意仿佛就在这一夜间浓稠到了化不开的地步。去年残留的枯黄被彻底淹没,新发的枝叶鲜嫩欲滴,在阳光下几乎透明,闪耀着勃勃生机。竹林经过雨水滋润,愈发苍翠欲滴,风过时飒飒作响,如同绿涛翻涌。连那些陡峭崖壁上附着的苔藓,也吸足了水分,显得肥厚饱满,给冷硬的岩石披上了一层茸茸的绿毯。僰溪(今璧南河)的水位涨了不少,河面宽阔,水流湍急,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土黄色,哗啦啦地打着旋儿,一刻不停地向着南方,注入那更宽阔汹涌的大江。
在这片被战火反复犁过、浸透鲜血、又被春雨和春光强行涂抹上新生颜色的土地上,一支约四万人的队伍,正沿着僰溪(今璧南河)西岸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又被春日晒得半干的土路,沉默而有序地向北行进。这是鲁国的武卒,标志性的赤色镶边战袍大多已洗褪了鲜艳,沾染着洗不净的泥渍和暗沉的血迹,但甲胄仍被尽量擦拭得明亮,在阳光下反射着片片冷光。各色旗帜——代表鲁国的军旗、各师团的将旗、各联队的队旗——在微风中招展,虽然不少旗面破损,却依然倔强地飘扬。
士卒们的脸上,大多带着长期征战后的深深疲惫,眼窝深陷,皮肤粗糙,但紧绷的神经已然松弛,眉宇间笼罩了数月的杀气和警惕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战终结、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丝即将踏上归途、返回故土的、难以掩饰的轻松与期盼。队伍谈不上多么欢快,甚至有些过于安静,只有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金属甲片偶尔碰撞的叮当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军官低沉的口令声。但那股萦绕不散的、令人窒息的临战气氛确实已经消散,行军的步伐也显得比在江津城下日夜鏖战时,从容、踏实了不少。
姬尼骑在一匹还算健壮的青骢马上,走在属于他这一“联队”的队伍中前部。他年约二十出头,面容与公子屯确有几分血缘上的相似,尤其是挺直的鼻梁和略显单薄的嘴唇,但整体轮廓更显棱角分明,肤色是被江津前线江风、烈日和硝烟共同磨砺出的粗糙麦色,下巴上带着青黑的胡茬。他的眼神惯常是沉稳而警醒的,那是合格军人刻入骨髓的特质,但此刻,这警醒更多是出于习惯和职责,目光扫视道路两旁时,少了对埋伏或袭击的担忧,多了几分对这片陌生土地变迁的观察与思索。
他放松了缰绳,任由识途的老马跟着前面队伍的节奏,自己则挺直腰背,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道路两旁的景象深深吸引,心中涌起阵阵复杂的波澜。
这景象,与他记忆中仅仅数月前,率领连队途经此地时,已然是天翻地覆,恍如隔世。
那时,此地虽非交战最前线,但也完全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与铁蹄之下。沿途所见村寨,大多人去楼空,死寂一片。要么被撤退或顽抗的巴军征用为临时据点,寨墙加固,却满目疮痍;要么已被前进的韩、鲁联军扫荡清剿过,断壁残垣,焦木横陈,荒草在瓦砾间疯长,野狗在废墟中逡巡,一派肃杀与破败。田野完全抛荒,去年秋收的痕迹早被风雪抹去,只剩枯蒿瑟瑟。偶尔在远处山林边缘,瞥见一两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惶如鹿的巴地农夫,也是如同受惊的鸟兽,看到军队旌旗便瞬间缩回密林深处,消失不见。空气中弥漫着的是烽烟味、血腥味和万物凋敝的腐朽气息。
而现在,映入姬尼眼帘的,却是一派令人惊异、甚至有些陌生的、充满强加秩序与蓬勃生机的耕耘景象。这生机并非天然野趣,而是带着明显的、属于征服者的规划与效率烙印。
僰溪(今璧南河)两岸,视线所及的大片大片土地,显然被有组织地重新平整过。高凸处被铲平,低洼处被填实,田垄修得笔直如用墨线弹过,阡陌纵横,将土地分割成大小相近、规整划一的方块,如同巨大的棋盘。田间,随处可见劳作的人群,如同棋盘上移动的棋子。
这些劳作者大多穿着统一的、质地略显粗糙的赭色或青色短褐,那是典型的韩地平民和徒隶服饰。他们成群结队,在田头监工或管事模样的人的注视下,吆喝着牛马——那些牲畜显然也是新近运来的,比本地巴人惯用的矮小山地马要高大健壮——牵引着崭新的、木柄还带着原木光泽、犁铧闪着冷冽铁光的曲辕犁,深深地切入肥沃的泥土。犁铧入土的深度令人惊讶,翻起的土浪黝黑、湿润、块垒分明,远非姬尼在鲁国故地常见的旧式直辕犁那种浅耕可比。扶犁的汉子需要使出不小的力气控制方向,额角青筋微凸,但动作已然熟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