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漫长的沉默在锦帐内蔓延开来,只听得见更漏单调的滴答声,和远处宫苑里隐约传来的梆子响。山东大妞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丝绸被褥发出窸窣的轻响。她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韩王,见他仍闭目躺着,侧脸的轮廓在昏黄的宫灯下显得格外冷硬。
“大王……睡了么?”她小声问,带着试探。
“没有。”韩王的声音低沉,仍旧闭着眼。
山东大妞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这深宫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在鲁国老家,夜里总能听到犬吠虫鸣,邻家的婴啼,甚至父亲在隔壁屋里的鼾声。可这里,一切都像被包裹在厚厚的丝绒里,寂静得令人窒息。
或许是为了驱散这令人不安的寂静,或许只是思乡情切难自抑,她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快起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山东乡音:
“俺娘做的烙饼可香了!”
这话头起得突兀,韩王睁开了眼,侧头看她。
山东大妞见他没斥责,胆子大了些,眼睛在昏暗中也亮了起来:“用的是咱庄子新打的石磨磨的新麦面——那石磨是俺爹去年秋后凿的,青石料子,沉甸甸的。磨面的时候,俺常帮着添麦子,看着麦粒从磨眼里进去,变成雪白的面粉流出来,香喷喷的。”
她说着,不自觉地比划起来:“掺上一点点豆面——不能多,多了饼子发硬。用刚打上来的井水和面,那水啊,夏天凉沁沁的,冬天还冒着热气呢。俺娘揉面可有讲究了,要揉到‘三光’:面光、手光、盆光。揉好的面团,软硬适中,盖上湿布醒着,这时候满屋子都是麦子那股子原始的香味……”
韩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落在姬月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宫灯在她眼中跳跃成两点小小的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鲜活极了,与这死气沉沉的宫殿格格不入。
“然后呢?”韩王忽然问,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山东大妞受宠若惊,话匣子彻底打开了:“然后就在铁鏊子上烙呀!俺家那鏊子是祖传的,黑亮黑亮的,架在灶上烧热了,抹一层薄薄的猪油——得是板油炼的,才香。面团擀成圆圆的饼子,啪一声贴在鏊子上,滋啦一声,白烟冒起来,香味就出来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真的闻到了那记忆中的香气:“俺娘会拿着竹片子,不时翻动着。烙饼要有耐心,不能急火,得慢慢烙,烙得两面金黄,鼓起来一个个小泡泡。这时候咬一口,外皮脆得掉渣,里头却软乎乎的,麦香十足!要是再夹上一筷子自家腌的芥菜丝,哎呦,那滋味……”
她说着,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随即意识到失态,脸更红了,怯生生地看向韩王:“大王……没吃过这样的烙饼吧?”
韩王没有回答。他的思绪飘远了,飘到了另一个时空。记忆中,母亲也曾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烤箱里飘出黄油和面粉混合的香气。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扒着厨房的门框,眼巴巴地等着饼干出炉。母亲总会先掰一块热乎乎的给他,烫得他直吹气……
“大王?”山东大妞小声唤他。
韩王回过神,摇了摇头:“不曾吃过。”
“可惜了。”山东大妞真心实意地叹道,“要是……要是以后有机会,俺做给大王尝尝?虽然比不上俺娘的手艺,但俺也学了个七八分……”
话说出口,她又后悔了。君王何等尊贵,怎会吃她做的粗食?她慌慌张张想补救:“妾、妾胡说的,大王恕罪……”
“无妨。”韩王打断她,顿了顿,又道,“继续说。你方才说,小时候闻到香味就跑回家?”
山东大妞松了口气,眉眼又舒展开来:“是呀!每到饭点,老远闻到香味就跑回家,跑得急了,常在门槛上绊一下。俺娘就笑俺:‘小馋猫,饿死鬼托生的!’然后撕一大块刚出锅的饼子塞俺手里,烫得俺两只手倒来倒去……”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那笑容毫无城府,纯粹得如同山涧清泉。韩王看着,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俺家后头有棵好大的枣树。”山东大妞又说开了,这次更加放松,甚至侧过身,面对着韩王,手托着腮,“比宫里的树还高哩!树干粗得俺和表哥两个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听俺爹说,那树有百十年了,是俺太爷爷种下的。”
“到了秋天,满树都是红丢丢的枣子,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挂了一树的小灯笼。枣子又脆又甜,咬一口,嘎嘣响,汁水多得顺着嘴角流。”她说着,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俺哥——哦,是俺表哥——会爬树,像猴子一样利索,蹭蹭蹭就上去了。俺在树下仰着头看,阳光从枣叶间漏下来,晃得人眼花。”
韩王想象着那个画面:秋日晴空下,枣树缀满果实,一个少年在树上嬉笑,少女在树下张望。简单,鲜活,充满生命力。
“表哥拿竹竿子打枣,噼里啪啦,枣子像下雨一样落下来。俺就在树下用衣裳下摆兜着捡,捡都捡不过来。有时候枣子砸在脑袋上,咚一声,也不疼,光顾着笑了。”山东大妞说着,自己也笑了声,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有一次,表哥从树上摔下来了,摔断了胳膊,躺了一个多月。俺姨娘哭得眼睛都肿了,说再也不让他爬树了。可第二年枣子熟了,表哥又偷偷爬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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