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的春夜,总是来得特别迟,却又特别沉。白日里尚存的暖意被高墙深院一寸寸吸尽,待到夜幕彻底降临时,整座韩王宫已被一种与巴东截然不同的凉意包裹。
这凉意不是山野间那种浸润骨髓的湿冷——那种冷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呼吸,是活生生的、可以抵御的。不,王宫里的凉意是另一种质地:它从玉石铺就的地面渗出,从青铜器皿光滑的表面散发,即使殿内十二座鎏金蟠龙铜炉终日焚着名贵的沉水香,那袅袅青烟也无法驱散这属于权力顶峰的孤寒。这寒意在空气里流淌,在帷幔间游走,在每一个寂静的角落里沉淀,最终渗进人的骨头缝里,变成一种永恒的清醒剂。
夜空是深邃的墨蓝色,像一匹被反复浆洗过的厚重锦缎,不见星月,只有几缕薄云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缓缓游移,像迷失方向的魂魄。宫苑里的桃李花期已近尾声,白日里尚能看见枝头残存的粉白,在暮色中强撑着最后一点颜色。夜风过处,那些坚持不住的瓣片便无声飘落,旋转着,颤抖着,最终沾在冰凉的石阶或廊柱上,如同美人迟暮的泪痕,透着一股繁华将尽的凄清。
更远处,宫墙之外,南阳城的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巡夜的梆子声,隔着九重宫门、三重殿宇传来,空洞而规律,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在时间的刻度上:“咚——咚——咚——”像是这庞大帝国的脉搏,微弱却固执,提醒着深宫中的人们:长夜漫漫,而时间永不停歇。
韩王宫,太极殿侧后方的寝殿“兰台”。
这里现任韩王最常驻跸的寝宫。殿名虽雅,却改变不了它作为权力核心的本质——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柱,都浸透着政治的气味。
殿内并未点燃过多的灯烛,只在四角的青铜仙鹤灯台上,各燃着一盏长明鱼膏灯。南海进贡的鱼膏据说能燃千年不灭,火光稳定而柔和,在精心打磨的铜镜反射下,勉强勾勒出殿内奢华而沉重的轮廓。南海购来的鲛绡帐低垂着,薄如蝉翼却重如铅幕,帐上以金线绣着玄鸟祥云,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扑向睡梦中的人。
帐内,紫檀木制成的巨大龙床之上,牛马任——或者说,如今的韩王——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刚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的溺水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甚至有几滴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带来冰凉的触感,与他体内奔涌的热血形成诡异的对比。寝衣的中衣背部,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丝绸紧贴着皮肤,黏腻而沉重,像是另一层挣脱不开的躯壳。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喉间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眼神先是茫然地望向鲛绡帐顶那些模糊的绣纹,仿佛在辨认某个早已遗忘的图腾,随即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惊悸和难以言喻的悲恸所淹没。
又是那个梦。
那个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梦。每一次细节都更加饱满,每一次感受都更加真切,像是潜意识深处有一口永不干涸的泉,每到夜深人静、意志最薄弱的时刻,便汩汩涌出,淹没他精心构筑的心理堤防。
梦里没有巍峨的宫殿,没有山呼万岁的臣子,没有舆图上犬牙交错的势力疆界,也没有御案前堆积如山的军国奏报。有的只是一个九十平米、贷款三十年、位于大城市中的小家。
他看见自己——那个真正的自己,牛马任——推开那扇贴着春联已经褪色的防盗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这是他一直说要上油却永远忘记的声音。屋内,节能的LED灯管发出稳定的白光,不算明亮但足够温暖。空气里飘着复杂的味道:晚餐残留的油烟味,茶几上果盘里橙子切开后的清香,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散发的洗衣液气息,还有墙角微微泛潮的墙壁特有的气味——所有这些混合成一种独一无二的、被称为“家”的味道。
他不再是那个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的韩王,而是那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却又在柴米油盐中寻找点滴慰藉的牛马任。身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家居服,棉质面料因为反复洗涤而变得异常柔软。腰背因为久坐办公室而微微酸痛,那是十年职场生涯刻下的烙印。眉头习惯性地锁着,额间已经有了浅浅的川字纹——那是经济压力、职场烦恼、育儿焦虑共同雕刻的作品。
梦里,他正坐在女儿小小的书桌旁。书桌是宜家买的,桌角贴满了小猪佩奇和艾莎公主的贴纸,有些已经卷边。女儿七岁,扎着马尾辫,发绳上是亮晶晶的草莓装饰。她眉头紧皱,小嘴微微噘起,对着作业本上一道数学题咬笔头——这个习惯他说了很多次,但总改不掉。
“爸爸,这道题我不会。”女儿的声音软糯,带着一点点撒娇和忐忑。
他凑过去看题目:“小明有五个苹果,给了小红两个,又给了小刚一个,请问小明还剩几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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