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九日,清晨七点,望星湖的湖面终于封冻了。不是那种完全透明的坚冰,而是白色、浑浊、表面布满细密裂纹的冰层,像一块巨大的毛玻璃,搁置在校园中央。
胡璃站在湖边,手里的录音笔开着,但没有对准任何声源。她在记录寂静——冰层形成时特有的、低沉的“隆隆”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安静。偶尔有风吹过冰面,发出类似玻璃摩擦的细微嘶鸣。
“你在录什么?”乔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拿着保温杯,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冰的声音。”胡璃没有回头,“或者说是冰的沉默。封冻的过程结束了,现在它只是……存在着。”
乔雀在她身边站定,也看向湖面。冰层下的水还在流动吗?还是也已经静止?从表面看不出来,只能看到白色冰层下模糊的暗影,像被冻结的梦。
“修复室里有一卷宋代的手卷,”乔雀突然说,“画的是冬天的山水。画家用‘留白’表现雪,用淡墨渲染冰面。但最妙的是——”她顿了顿,“他在冰面上画了几道极细的裂纹,不仔细看看不见,但一旦看见了,就能感觉到冰的厚度,水的深度。”
胡璃关掉录音笔:“像语言里的沉默。有些东西不说出来,但通过说出来的部分,你能感觉到那些没说的。”
两人沿着湖岸慢慢走。脚下的积雪被踩实,发出规律的咯吱声。校园里还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晨跑的学生从远处经过,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拖成长长的尾巴。
“林文渊的手稿,”乔雀说,“昨天修复到最后一页了。是一张空白页,但上面有他写的几个字:‘待续,1937年6月’。”
胡璃停下脚步:“1937年6月……那是全面抗战爆发的前一个月。”
“对。”乔雀的声音很轻,“他写‘待续’,但续集永远没有来。手稿到这里就断了,就像冰层突然封冻,下面的水流去向不明。”
她们走到湖心亭,亭子的木柱上也结了冰,像透明的铠甲。胡璃伸手触摸,冰冷刺骨,但冰层下的木头纹理依然可见——被封存,但没有消失。
“语言研究也是这样。”她说,“我们研究现存的方言,但真正想知道的,是那些已经消失的声音。那些在历史断层中沉默的声音,就像冰层下的水,我们知道它在那里,但听不见。”
乔雀在亭子的栏杆上坐下,从包里拿出那个修复完成的民国手稿盒。她打开盖子,但没有取出里面的纸张,只是让它们安静地躺在无酸纸的夹层里。
“有时候我觉得,修复不只是修复东西,”她说,“是修复‘连续性’。让断裂的东西重新连接起来,让沉默重新找到声音。”
胡璃在她旁边坐下,也看向那盒手稿。在晨光里,纸张的边缘泛着柔和的黄色,像被时间浸透的琥珀。
“林文渊如果知道,”她轻声说,“八十年后,有两个大学生在努力修复他的工作,会怎么想?”
乔雀想了想:“我想他会欣慰。不是因为他的工作被完美保存,而是因为‘待续’两个字,真的有人在续。”
风吹过湖面,冰层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不是破裂,只是温度变化引起的自然调整。像某种应答。
上午九点,植物园温室的加湿器出了点问题。不是故障,是竹琳故意调低的——她想观察在较低湿度下,霜冻损伤的修复过程会有什么不同。
夏星看着湿度计上的数字缓慢下降:“你这是要制造双重压力?”
“对。”竹琳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设置参数,“霜冻损伤后的修复,不仅需要适宜的温度,还需要足够的水分。如果湿度不够,植物会怎么选择?优先修复组织损伤,还是优先维持水分平衡?”
她打开培养箱的盖子,用细长的镊子轻轻触碰一片受损的拟南芥叶片。叶片边缘的冻伤斑点已经稳定,没有继续扩大,但也没有开始修复——细胞还是死亡状态,只是没有进一步坏死。
“像语言的濒危状态。”夏星突然说。
竹琳抬头:“怎么说?”
“有些方言,使用人数已经很少,但还没有完全消失。”夏星解释,“它们处于一种‘稳定濒危’状态——不再发展新的词汇和语法,但基本功能还在。就像这片叶子,损伤停止了,但修复还没开始。”
竹琳思考着这个比喻,然后在记录本上补充:“损伤修复的启动可能需要特定条件,不只是‘损伤存在’这个事实本身。”
她调整了几个培养箱的湿度设置,制造出一个梯度——从正常湿度到较低湿度。然后设置定时拍照,记录接下来24小时内叶片的变化。
“如果修复需要水分,”她说,“那么在低湿度环境下,植物可能会延迟修复,先保证存活。就像濒危方言的使用者,在强势语言的包围下,可能选择先保证日常沟通,放弃语言的发展和创新。”
夏星点头,在电脑上建立新的数据分析模型。她输入了几个参数:损伤面积、湿度水平、修复启动时间、修复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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