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天的卯时三刻,陕北高原的晨雾如乳白色的绸缎,在千沟万壑间缓缓流淌。新家峁塬顶上,那座青砖灰瓦、飞檐斗拱的“农业统筹司”三层楼阁,已在六十支牛油大烛的照耀下,开始了决定百二十万苍生一年温饱的晨议。烛火透过雕花木窗,在尚未全亮的天空中晕开一片暖黄光晕,与东方天际的鱼肚白遥相呼应。
议事堂中央,那张由三棵百年柏木拼成、长三丈宽一丈的巨案上,《秦晋陇交界区耕地分布详图》徐徐展开。这张耗费二十四名画师、八位勘测匠人整整两年心血绘制的羊皮图卷,此刻承载着联盟全部希望。
王石头——这位年过四旬、脸庞如黄土高原沟壑般刻满风霜的农司总办——将粗糙如老树根的右手悬在图纸上方。他指关节凸起处,还沾着昨日巡视田间时留下的泥土,那泥土在烛光下泛着黑油油的光泽,仿佛还带着地气的温度。
“开春第一等要紧事,”王石头的声音如同塬上春季的雷,低沉而有力,在挑高两丈的堂内回荡,“七十万亩春播作物,一粒种子都不能误了农时。各村的《农事历》,可都校正妥当了?”他的目光扫过堂下,那目光锐利如鹰,却又透着老农察看墒情时的专注与深沉。
堂下十五张榆木椅上,各卫星村的农事负责人正襟危坐。这些汉子大多四十往上,人人手掌粗大,衣襟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田间劳作留下的痕迹。坐在东首第一位的李家坝负责人李老四率先起身。这个精瘦的汉子习惯性地搓了搓手——那双手的虎口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是十年前抢墒播种时被犁铧所伤——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川地人特有的干脆:
“禀总办,咱们坝子向阳,地温回升得快。按新修定的《农事历》,春小麦该比去年早播三日。可是……”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本用棉线仔细装订的册子,“气象站昨儿个送来的旬报上说,三月末可能有倒春寒。”
“数据在这里。”接话的是坐在王石头左首的杨文远。这位年方三十的算术司主事,一身青布长衫纤尘不染,与满堂的庄稼汉子形成鲜明对比。
他展开一卷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报表,纸张在烛光下微微泛黄。“过去十年同期观测记录显示,春分后十五日内出现倒春寒的概率,是三成七分。其中,气温骤降至冰点以下、足以冻死出土嫩苗的严重霜冻,概率为一成二分。”
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罕见的水晶眼镜——这是去年从江南商队换来的稀罕物——继续说道:“依学生之见,川地春麦可分两批播种,间隔五日。如此,即便前批受损,后批犹可补种,此乃‘以时间换稳妥’之法。”
坐在杨文远对面的方以智微微颔首。这位来自江南的学者,虽在陕北生活三年,依然保持着士人的儒雅风度。
他轻抚颌下三缕清须,缓声道:“文远所言,暗合《孙子兵法》‘勿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之理。农事非赌徒押宝,当如国手弈棋,须多看三五步。昔年贾思勰《齐民要术》有云:‘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今日之议,正在‘量’字上下功夫。”
堂西窗下,顾炎武正伏在一张堆满古籍的木案前。闻言,他抬起头,手中那支狼毫笔尖的墨汁将滴未滴。
这位以考据严谨着称的大儒,三年来走遍联盟各村,抄录了各地老农口传的农谚、各县方志中的灾异记录,整理成三卷《秦晋农事灾异考》。此刻他展开其中一册,翻到某一页,纸张发出脆响:“崇祯四年春,三月廿八,骤寒,延绥、榆林二府麦苗冻死十之五六,米价腾贵,人相食。”
他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今虽概率不过一成二分,然农事关系百万生民,不可不防。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调理农事亦当如此,火候稍差,满盘皆失。”
堂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窗外,天色渐亮,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悠长而清晰,像是从很深的沟底升上来的。
王石头站起身,走到巨案前。他俯身细看地图,手指沿着蜿蜒的河道移动,最终停在标注着“七十万亩春播区”的色块上。阳光此时恰好从东窗斜射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边。良久,他直起身,一字一顿道:
“川地春麦,分三批下种。第一批,明日开始,占三成亩数;五日后第二批,占四成;再五日后第三批,占三成。坡地玉米,一律延后十日。山地红薯,须待谷雨前后、地温稳定在八度以上再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粒种子,都要踩在节令的鼓点上;每一亩地,都要对得起老天爷赏的墒情。杨主事,今日午时前,将各批次播种明细分发各村,不得有误。”
“得令!”杨文远肃然起身,拱手领命。
“方先生,”王石头转向方以智,“劳烦您将今日所议之‘分批避险法’,写入新编《农政实务》,作为定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