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峁的纺织工坊像个蒸笼。七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晒在茅草铺就的屋顶上,室内热浪翻涌,混着麻纤维的尘土味、织机木料的松香味、女工们汗水的气息,凝成一股粘稠的空气。
春娘用袖子擦了擦顺着鬓角流下的汗珠,把一匹刚下机的粗麻布展开,递到前来巡视的李健眼前:“您仔细瞧瞧,这几日的布匹总出这毛病。”
布匹在从木窗棂斜射进来的日光下展开,原本该是均匀的灰白色布面,此刻却显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条纹,宽的如指,窄的如线,仿佛患了癣症的皮肤,斑驳难看。
李健伸出食指与拇指,捻过布面,触感时而紧密厚实,时而稀疏松软,起伏如丘陵地带。“经纬不匀。”
他沉声道,“织得疏密不一,染色时吃色自然深浅不同,就成了这花斑模样。”
他抬眼看向春娘,这个三年前还只是普通织妇,如今已掌管着数十号女工的坊主,“纱线的问题,还是织机的问题?”
“都查过了。”
春娘翻开手中那本硬皮簿子——那是学堂统一制作下发的记录本,原本雪白的纸页如今已密密麻麻记满了数据、符号和简图,边缘被汗渍浸得微微发黄。
她的手指点着其中一页,“您看,三号水力纺纱机,最近七日的平均断线率是三成,比一号机足足高出一倍。而三号织布机的经轴张力波动,测试了十次,最大最小差了两成有余。”
李健接过簿子,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数字、清晰的折线图和标注分明的表格,心中涌起一阵欣慰。
眼前这个妇人,当初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如今却能熟练地运用数据说话了。
他将簿子递回,望向工坊内:二十多架脚踏织机排列成行,每架机前都坐着埋头劳作的女工,梭子在她们手中往复穿梭,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咔哒、咔哒”声。
更远处,三台水力驱动的多锭纺纱机在低声轰鸣,带动着数十个锭子飞转,白花花的纱线如云雾般从喂料口抽出。
“问题找到了,就得解决。”李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下午申时初刻,召集相关人等,到学堂大教室开会。”
下午的会议,学堂那间最大的教室里挤满了人。
除了春娘、韩师傅、周小福这些老面孔,还多了七八张年轻的面孔——都是这两年从学堂毕业的学徒,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十五,个个眼里闪着求知若渴的光。
陈明第一个站起来发言。这个瘦高个子、颧骨凸出的青年,原是两年前从河南逃荒来的,初到时饿得只剩一把骨头,连话都说不利索。
如今他面色红润,站在众人面前说话条理清晰:“按照李工头的吩咐,我测量了不同批次、不同梳妇处理的麻纤维样本。”
他将几张写满数字的纸摊在桌上,“手工梳理的麻,即便同一个熟手操作,不同时间梳理出的纤维,长度差异最大能有三成以上。杂质含量——主要是麻皮屑和细小砂粒——差异更大,能差出一倍。这是纱线粗细不匀、断线率高的根本原因。”
“所以要从源头治理。”
李健走到黑板前,用石笔写下四个大字:原料预处理,“咱们现在靠的是手工梳理,一个熟手一天最多处理五斤麻,还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这成了整个纺织流程的第一个瓶颈。”
接着发言的是秀云,春娘最得意的徒弟,今年刚满十七岁,手巧心细,是工坊里公认的“巧手姑娘”。
她说话时略带腼腆,但思路清晰:“我负责观察织布工序的问题。目前咱们的织机,经线张力靠的是石头坠子调节,可石头会吸水,晴天和雨天的重量能差半两。更麻烦的是,二十根经线共用一根张力轴,但每根线经过的路径、摩擦部位都略有不同,导致每根线的实际张力都不一样。织布时,张力大的线绷得紧,吃梭深,织出的布就密;张力小的线松,织出的布就稀。这就是布面出现条纹的第二个原因。”
问题越摆越明,像剥笋一样层层深入。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李健的石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吱吱”声。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开始分派任务:“现在,我们分成三组攻关。”
“第一组,陈明带队,专攻原料梳理。目标:研制能代替人工、提高效率、保证纤维均匀度的梳理机械。”
“第二组,周小福和秀云搭档,改进现有的水力纺纱机。重点解决断线率高、纱线均匀度差的问题。”
“第三组,春娘领队,革新织布机。核心是解决经线张力不均,并想办法提高织布速度。”
李健竖起一根食指,目光如炬:“一个月。我要看到切实可行的方案,哪怕只是能工作的模型。”
陈明的小组在梳理工坊一蹲就是三天。
他们不干活,只是静静地观察。
看老梳妇王婆婆那双关节粗大变形的手,如何握住沉重的铁齿木梳;看她如何将乱麻般的原料铺在条凳上,一梳、再梳、三梳;看那些纠缠的麻纤维如何一点点变得顺直,杂质如何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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