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三天,把山里的土路泡得黏糊糊的。李秋月踩着没脚踝的泥浆去茅房时,木屐陷在泥里拔不出,她俯身去拽的瞬间,后腰的伤又像被冰锥扎了下,疼得她倒抽口冷气。
院门口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大山下葬那天拖出的血痕早没了踪影,只在石板缝里积着层深绿的青苔。李秋月盯着那青苔看了半晌,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人死了,走的路会被青苔漫住,就像从来没来过这世上。
“娘,药熬好了。”小柱子举着个豁口的药碗站在灶房门口,孩子的病刚好利索,脸色还有点黄,却已经能帮着递东西了。他踮着脚把碗递过来,袖口沾着圈黑泥——是刚才帮着二婶子家的娃挖泥鳅时蹭的。
李秋月接过药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粗瓷,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药是给婆婆熬的,老人自从知道大山的死讯,就没再正经吃过东西,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帐顶的破洞,像尊不会说话的泥像。
“柱子,去给你奶奶擦把脸。”她把药碗放在灶台上,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往脸上泼。深秋的井水冰得刺骨,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也把眼里的湿意压了回去。
里屋传来竹床的吱呀声,李秋月推门进去时,正看见婆婆用枯瘦的手抓着帐子,指节白得像要断了。老人的头发全白了,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看见她进来,浑浊的眼睛动了动:“他……入殓时,穿的哪件衣裳?”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揪。大山下葬太急,她翻遍了箱底,只找出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还是前年她用卖山货的钱给他做的,他嫌土气,总共没穿过三次。
“就那件蓝布的……您说针脚密,耐穿的那件。”
婆婆的嘴角颤了颤,忽然开始哭。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抽气似的哭,像破风箱在拉,听得人心里发紧。李秋月想去劝,手刚碰到老人的肩膀,就被死死抓住。
“那褂子……左襟有个补丁……是我给补的……”老人的指甲掐进她胳膊,“他小时候摔了跤,总爱往我怀里钻……咋就……咋就成了匣子装着的人了……”
李秋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砸在婆婆手背上。她想起大山喝醉了酒,会像个孩子似的趴在婆婆膝头哭,说自己没本事,让娘跟着受穷。那时候的老人总会拍着他的背说:“娘不怕穷,就怕你学坏。”
现在想来,怕什么来什么。
给婆婆喂完药,李秋月蹲在灶房门口择菜。雨还在下,打在屋檐上噼啪响,把檐角的蛛网冲得七零八落。菜是二婶子送的,一小把蔫了的菠菜,叶子上还沾着泥。山里的秋菜金贵,家家户户都省着吃,能分她一把,已是天大的情分。
院墙外传来脚步声,是村头的张屠户。男人扛着半扇猪肉,穿着双胶鞋踩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响。看见李秋月,他把肉往墙头上一放:“秋月,这是公社给的抚恤金买的,你给老人孩子补补。”
抚恤金是昨天送来的,不多,够买两担米。李秋月本来想存着给小柱子上学,没想到村里干部直接换成了肉。她望着那肥瘦相间的肉,忽然想起大山最爱吃红烧肉,每次赌赢了钱,就会拍着胸脯说:“今晚给你娘俩炖肉吃!”可十回有九回,那钱到不了家就输光了。
“张大哥,太破费了。”她红着眼圈去接肉,油乎乎的肉皮蹭在手上,烫得她一缩。
“破费啥。”张屠户挠挠头,眼神有点躲闪,“警察说……王建军抓着了,在黑风口的山洞里,冻僵了……”
李秋月的手顿在半空。抓着了?那个挥舞着镐头的男人,那个在石桥上留下血脚印的男人,就这么被抓着了?
“他……”
“判了死刑,秋后问斩。”张屠户的声音沉下来,“佳琪……也找着了,在山洞后头,被石头压着……”
李秋月没再问下去。她抱着那半扇肉,站在雨里,忽然觉得这肉腥气里,混着山坡上的血腥味,还有刘佳琪家被踩烂的豆角味。这深山里的日子,怎么就离不开这些让人作呕的味道?
张屠户走后,李秋月把肉吊在房梁上,用盐腌了。她没打算炖着吃,想等天晴了拿到镇上去卖,换点钱给婆婆抓药。锅里的菠菜汤咕嘟着,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墙上的影子,那影子歪歪扭扭的,像她此刻的日子。
“娘,二婶子叫你去她家拿红薯。”小柱子跑进来,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李秋月跟着孩子往二婶子家走,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路过刘佳琪家时,她看见那扇红漆木门开着,院里的豆角架被警察推倒了,露出底下的泥地,还能看见些暗红的印记。风从屋里灌出来,带着股霉味,像谁在里面哭。
“别看。”二婶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拉着她往自家走,“官府说了,这房子要封起来,等她娘家来人处理。”
“她娘家……还有人?”
“就一个瞎眼的老娘,在山外住着。”二婶子叹了口气,“造孽啊,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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