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时候,日头已经爬到了东边的山尖上。李秋月蹲在院角的石磨旁搓衣裳,浑浊的洗衣水顺着磨盘的凹槽往下淌,在泥地上冲出弯弯曲曲的小沟,像极了大山背上那条被镰刀划开的旧疤。
木盆里泡着的是大山那件破棉袄,里子早就沤成了黑灰色,搓起来能拧出半碗泥浆。秋月的手泡得发白,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昨天被大山推搡时撞在灶台上,现在一动就钻心地疼。她往手上哈了口热气,看见指缝里嵌着的泥垢,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河边摸鱼,指尖总能触到光滑的鹅卵石,那时的水是清的,能看见水底游来游去的小鱼。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秋月抬头,看见刘佳琪站在门槛外,红头巾歪在一边,露出的额角有块青紫色的瘀伤。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篮沿搭着块花布,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准是给大山带的吃的。
嫂子。佳琪的声音有点发虚,眼睛瞟着院里那摊没来得及清理的碎酒瓶,我......我给大山送两个馒头。
秋月低下头继续搓衣裳,肥皂在布面上滑出细白的泡沫,很快又被泥浆染成灰黑色。他在里屋,昨晚喝多了还没醒。
佳琪了一声,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没动。风卷着院角的败叶打旋,吹起她衬衫的下摆,露出腰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村里老人说那是生孩子时留下的,可秋月前阵子在河边洗衣服,听见佳琪跟别的媳妇哭诉,说是被她男人用烟袋锅烫的。
嫂子,佳琪突然往前挪了两步,声音压得很低,昨天......昨天的钱你咋不收?
泡沫顺着棉袄的褶皱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秋月想起佳琪塞给她钱时,指腹上那层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给矿上缝补衣裳磨出来的,听说她男人把工资寄回家,只给她留够买油盐的钱,剩下的都攒着给矿上那个女人。
留着吧。秋月把棉袄往木盆里按了按,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你比我更需要。
佳琪的脸白了白,攥着竹篮的手指紧了紧。我男人......他这个月又没寄钱回来。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动的蛛丝,大山说......说他能帮我去矿上问问。
木盆里的水彻底浑了,像搅了锅稀泥。秋月想起大山前几天吹嘘,说认识矿上的工头,能帮人找活干。可她知道,他不过是想借着问话的由头,去县城的赌场再捞一把,顺便......去看看佳琪男人在矿上养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他帮不了你。秋月拧着棉袄的水,浊黄的水流在磨盘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他连自己的裤腰带都系不紧。
佳琪的眼圈红了,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被雨淋透的小兽。那我咋办啊......娃的学费还没凑齐,他奶奶的咳嗽药也吃完了......
院墙上的牵牛花被昨晚的暴雨打蔫了,蔫黄的花瓣贴在砖头上,像张被揉皱的糖纸。秋月看着佳琪颤抖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她抱着发高烧的娃跪在赌场门口,求大山回家拿药,他却一脚把她踹开,搂着刚输光钱来寻安慰的佳琪,骂她丧门星挡财路。那天娃烧得抽了筋,最后还是隔壁的王婶把存着给孙子娶媳妇的钱拿出来,才请来了镇上的赤脚医生。
起来吧。秋月把拧干的棉袄搭在晾衣绳上,绳子是用旧电线拧的,锈迹斑斑,进屋坐会儿,我给你烧碗热水。
佳琪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草叶。不了,她抹了把脸,从竹篮里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我蒸的白面馒头,给娃留着。
油纸包上印着供销社的红戳,边角已经磨烂了。秋月知道,佳琪家里的白面,都是她省下口粮换的,平时连她自己的娃都舍不得给多吃。去年冬天,她娃饿得直哭,佳琪就抱着娃在灶台边转,最后只敢掰半块窝头泡在水里喂。
你带回去吧。秋月把油纸包推回去,我家娃......早就不在了。
佳琪的手僵住了,像被冻住了似的。院里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晾衣绳上的棉袄晃来晃去,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张牙舞爪的鬼。佳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屋里传来的咳嗽声打断了。
谁在外面吵吵?大山的声音裹着酒气从里屋飘出来,琪琪来了?快给老子拿个馒头!
佳琪慌忙把油纸包塞进秋月手里,转身就往里屋跑,红头巾掉在地上也没顾上捡。秋月捏着那温热的油纸包,指腹触到馒头皮上的褶皱,突然想起娃还在时,总爱用小手揪着馒头皮玩,笑得咯咯响,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
里屋很快传来大山的呼噜声,混着佳琪低低的说话声。秋月走到院角,把红头巾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头巾的边角磨出了毛边,绣着的并蒂莲早就褪了色,只剩下淡淡的轮廓,像道没长好的疤。
她蹲回石磨旁,重新往木盆里舀水,准备洗那几件打满补丁的单衣。刚把衣服泡进去,就看见水面上漂起几根灰白的头发——是她的。上个月梳头时,还只是偶尔掉几根,这个月一抓就是一把,像秋风扫过的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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