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的布鞋踩进溪涧时,晨露顺着草叶滚进鞋口,冰凉的水贴着脚底板漫上来。她弯腰去薅石缝里的鱼腥草,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昨夜被踩破的伤口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缠着的布条已经洇开了一小片暗红。
山风卷着松针的气息掠过耳畔,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裹得更紧些。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锁骨,那里还留着大山昨夜揪扯时的红痕,像道丑陋的疤。
“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突然撞上来,她慌忙按住胸口蹲下去,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咳到最厉害时,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的小锄头“哐当”掉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缓过劲来才发现,指缝间沾了点淡红的血沫。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望着溪水里自己的影子——头发被晨雾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窝陷得厉害,唯有那双眼睛还亮着,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里面的光冷得发沉。
对岸的灌木丛里突然窜出只野兔子,灰扑扑的一团闪过,惊得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起。李秋月盯着兔子消失的方向看了半晌,喉间泛起苦涩。要是以前,大山准会拎着猎枪追上去,晚上就能喝上热气腾腾的兔肉汤。那时候他的枪法准得很,子弹总能穿进兔子的眼睛,他说这样皮毛能卖个好价钱。
她弯腰捡起锄头,继续在石缝里刨鱼腥草。根茎带着泥土的腥气,混着露水的清冽,是这深山里最常见的味道。就像她这个人,扎在这穷山恶水里,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日头爬到半山腰时,竹篮底已经铺了层鱼腥草。她沿着溪涧往上游走,想找找有没有野姜,老人们说那东西能暖胃。溪水流过光滑的卵石,发出叮咚的声响,水里的游鱼倏忽来去,像极了大山飘忽不定的脚步。
转过一道山弯,对岸的坡地上突然闪过片熟悉的花布。李秋月的手猛地顿住,锄头差点脱手掉进水里。那是件枣红色的的确良褂子,领口绣着朵俗气的牡丹花——刘佳琪最常穿的那件。
她屏住呼吸躲到松树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果然,没等片刻,两个扭缠的身影就从灌木丛里滚出来,压垮了一大片蕨类植物。男人的粗布裤褪到膝盖,女人的花布裤衩扔在旁边的石头上,风一吹,那抹刺眼的红像团火,烧得李秋月眼睛生疼。
是大山。他光着脊梁趴在刘佳琪身上,后背的旧伤在日头下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去年赌输了钱,被债主用扁担打的。刘佳琪的浪笑声顺着溪水飘过来,尖细得像锥子,扎得人耳膜疼。
“你个死鬼,昨晚折腾到后半夜,现在还有力气?”女人的手在大山背上抓出红痕,指甲缝里还嵌着草屑,“你家那个病秧子没发现?”
大山的闷笑声混着喘息传过来:“她?就算看见又敢怎样?老子是她男人!”
“那钱的事……”
“放心,”大山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股狠劲,“等我把她家那对银镯子弄到手,先去翻本。赢了钱就给你扯块新布料,比这的确良好多了。”
李秋月的手猛地攥紧锄头,木柄上的毛刺扎进掌心,和旧伤的疼绞在一起。她看着那对在草地上翻滚的男女,看着刘佳琪脖子上晃悠的银锁——那是她男人前年从矿上带回来的,据说值不少钱,此刻正随着动作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原来他惦记那对镯子,是为了给别的女人扯布料。
她慢慢后退,踩着厚厚的松针悄无声息,像只受惊的鹿。直到那片刺眼的红彻底消失在树影里,才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膝盖撞到石头也没感觉疼,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大山那句“老子是她男人”。
是啊,他是她男人。是那个用三担谷子把她从山外换回来的男人,是那个在新婚夜说要疼她一辈子的男人,是那个把她的嫁妆输光、把她的身子糟践、把她的念想碾碎的男人。
走到山坳里的老槐树下,她再也撑不住,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竹篮里的鱼腥草撒了一地,被她用脚狠狠碾着,直到嫩绿的叶子变成烂泥。
“咳咳……咳咳咳……”咳嗽又缠了上来,比刚才更凶,她咳得直不起腰,只能死死按住胸口。腥甜的味道从喉咙里涌上来,这次她没躲,就着山风啐在地上——一小团暗红的血渍落在枯黄的草叶上,像朵骤然绽开的山茶花。
树洞里的野蜂被惊动了,嗡嗡地绕着她飞。她想起小时候,娘总说蜂子蛰人是因为怕人伤了它们的窝。那时候她住在山外的平坝,家里有两亩水田,每到春天就泛着绿油油的光。要不是爹赌输了田地,她也不会被嫁到这深山里来。
原来这世上的苦,都是一脉相承的。
不知坐了多久,日头偏西时她才慢慢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锄头往家走,竹篮空荡荡地晃着,像她掏空了的心。路过自家那几分薄田时,看见地里的玉米苗被野猪啃了大半,蔫头耷脑地歪在泥里。
她放下锄头蹲下去,伸手扶正棵被踩倒的苗。根须断了大半,沾着湿漉漉的泥土,就算扶起来也活不成了。今年的收成,怕是又指望不上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