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边三策的铜匣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朱厚照心头激荡起的并非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与亟待喷薄的熔岩。他强压着那份噬骨的杀意,按陈瑜之策,先以兵部明发上谕,将宣府总兵张安“荣升”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明升实降的闲职),调离宣府;又以“整饬京营马政”为由,将大同镇一位手握重兵、在名单上名列前茅的副将调入京营听用。动作迅捷而隐蔽,如同棋手落子,悄然挪开了盘踞在九边要害的两枚棋子。
然而,蛰伏的猛虎终需磨砺爪牙。这日午后,朱厚照心中那股对边患的焦灼与对后续行动的筹谋交织翻腾,再也按捺不住。他换上寻常富家公子的锦缎直裰,仅带了两个同样便装的御前侍卫,如同心血来潮般,策马直奔靖安侯府。未经通报,门房见是常来的“朱公子”,便恭敬放行。
春深日暖,靖安侯府的后花园正是一年中最生机盎然的时节。几株老槐树撑开浓密的绿荫,藤萝架上紫云初绽,一池碧水映着天光,几尾锦鲤悠然摆尾。陈瑜难得闲暇,正陪着夫人孙妙仪在池边亭中小坐。而亭中石凳上,还坐着一位素衣女子,正是刘贞儿。她已换下初来时的不安,一身藕荷色细布衣裙,乌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正低头专注地绣着一方帕子,侧影娴静,偶尔抬眼与沈氏轻声交谈几句,唇角带着恬淡的笑意。阳光透过藤萝叶隙,在她清丽的侧脸和纤细的手指上跳跃,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朱厚照脚步轻快地转过回廊,一眼便望见了亭中这幕宁静温馨的景象。他目光掠过陈瑜夫妇,最终定格在那抹藕荷色的身影上,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悸动悄然蔓延开来。
“陈兄!好雅兴啊!”朱厚照定了定神,脸上挂起惯常的、带着几分促狭的笑容,扬声招呼着,大步流星地走进亭中。
陈瑜闻声抬头,见是朱厚照微服而来,心中微讶,连忙起身行礼:“陛…朱公子!您怎么来了?”沈氏也抱着孩子欲起身。
“免礼免礼!都坐!”朱厚照大喇喇地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刘贞儿,“在宫里…在府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顺道看看你。”他自顾自地在石桌旁坐下,正好挨着刘贞儿对面的位置。
刘贞儿早已放下绣绷,起身敛衽一礼。她虽在代王府见过些世面,但眼前这位“朱公子”气度不凡,又见陈瑜夫妇对其态度恭敬中透着熟稔,便知是弟弟的贵客或同僚。她抬起清澈的眼眸,落落大方地看向朱厚照,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朱公子安好。”
这一声温软的“朱公子”,这一眼毫无杂质、平等温和的注视,让朱厚照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瞬间扩大了数倍。他平日里听惯了诚惶诚恐的“陛下”、谄媚逢迎的“万岁”,何曾有过年轻女子如此自然、如此平等地唤他一声“公子”?尤其对方那双眼睛,干净得像塞外初融的雪水,不掺杂丝毫的敬畏与算计。
“啊…好,好!”朱厚照竟有些手足无措,耳根微微发烫,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仿佛打了结,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两声。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稳重些。
孙妙仪心思玲珑,看出气氛微妙,笑着打圆场:“朱公子来得正好,贞儿姐姐刚做了些大同的莜面栲栳栳,正巧端来尝尝?”说着便示意丫鬟去取。
刘贞儿闻言,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红晕,轻声道:“手艺粗陋,只怕入不得朱公子贵口。”
“大同的栲栳栳?”朱厚照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话题的突破口,兴致勃勃,“我在…在书上看到过!说是一绝!快快取来!正好饿了!”他那副急切的样子,倒真像个馋嘴的少年郎。
很快,一小碟热气腾腾、形如蜂巢、浇着羊肉臊子的莜面栲栳栳端了上来,香气扑鼻。朱厚照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夹了一个送入口中。莜面特有的粗粝筋道混合着羊肉臊子的咸香,滋味独特。
“嗯!好吃!”朱厚照真心实意地赞道,一边咀嚼一边看向刘贞儿,眼神亮晶晶的,“比…比御…比我在别处吃过的都香!刘姑娘好手艺!”他差点说漏嘴,连忙改口。
刘贞儿被他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唇一笑:“朱公子喜欢便好。不过是些家乡的粗陋吃食,难登大雅之堂。”她见朱厚照吃得香,便自然地拿起茶壶,为他续了一杯清茶,动作自然流畅,如同对待自家弟弟的友人。
“粗陋才好!返璞归真!”朱厚照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碰到刘贞儿微凉的指尖,心头又是一阵异样的跳动,连忙低头喝茶掩饰。他只觉得这茶似乎也比宫里的贡茶多了几分清甜。亭中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而轻松了不少。
陈瑜将朱厚照那副强作镇定却难掩局促、目光总是不自觉飘向刘贞儿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暗自叫苦。他深知这位少年天子骨子里的叛逆与猎奇心,越是寻常得不到的体验,对他越有致命的吸引力。刘贞儿这种不卑不亢、纯净自然的平等相待,对深陷权力漩涡、看尽虚情假意的朱厚照而言,恐怕比最稀世的珍宝还要耀眼。
他必须尽快把话题引开。“朱公子此来,想必是有要事?”陈瑜适时开口。
朱厚照这才恍然想起正事,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正经神色:“咳,不错。那…那件事,我想再与你细细参详一番。”他看了一眼刘贞儿和沈氏,意思很明显。
陈瑜会意,对孙妙仪和刘贞儿道:“夫人,贞儿姐,我与朱公子去书房谈些公务。”
刘贞儿立刻起身,温顺地点头:“弟弟和朱公子正事要紧。”她转向朱厚照,依旧是那温和自然的笑容,“朱公子慢坐。”那一声“弟弟”,叫得无比自然亲昵。
朱厚照心头又是一热,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刘姑娘请自便。”
待陈瑜引着朱厚照离开花园,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孙妙仪才轻轻握住刘贞儿的手,低声道:“贞儿姐姐,这位朱公子…身份非同一般,你…”
刘贞儿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带着一丝不解:“妹妹是说…他官很大吗?可他对弟弟很好,很亲近的样子。弟弟的朋友,便是贞儿的朋友。贞儿只盼弟弟仕途顺遂,自然要对他的同僚好友也和善些。”她心思单纯,只想着为陈瑜结些善缘。
沈氏看着她毫无杂念的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幽幽一叹:“你…你待他如常便好。只是…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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