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巨大的阴影投在宫墙之外,却无法完全吞噬那些在权力缝隙中滋生的阴暗。城东,离皇城根不远的一处看似寻常的三进宅院,门户紧闭,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后院一间密室,厚重的窗帘遮挡了所有光线,只有一盏摇曳的豆油灯散发出昏黄而压抑的光晕,勉强照亮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几张惊魂未定的脸。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和一种名为恐惧的汗酸味。工部军器局大使赵全的族弟、现任军器局副使赵德,此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缩在椅子里,捧着茶杯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茶水泼洒在油腻的前襟上也浑然不觉。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完了…全完了…文升公流放琼州,那瘴疠之地,有去无回啊!我堂兄…堂兄他…午门外…血淋淋的人头…”他说不下去,喉头发出嗬嗬的哽咽。
兵部武库司一位姓钱的员外郎,是王琼的心腹,脸色同样惨白如纸,他狠狠吸了一口旱烟袋,却被呛得连连咳嗽,眼中布满血丝:“咳咳…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刘瑾等阉党…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赵全那蠢货,竟还留着私账!还有孙贵那厮,往来密信也不知道烧掉!简直是自寻死路!把我们都拖下了水!”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怨毒和后怕。
“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汉子低吼道,他是神机营下辖一个千户所的千户,姓李,是王琼一手提拔起来的,也靠着倒卖些火药、铅子捞了不少油水。“崔尚书倒了,王侍郎也栽了,兵部工部现在是人人自危,刘瑾的狗鼻子到处乱嗅!咱们这些人,以前跟着喝汤的,现在都成了砧板上的肉!那‘神策军’的比武,摆明了是皇帝要把京营彻底攥在手心!以后想从火器上捞钱?做梦!说不定下一步,就是清查咱们这些旧账!”李千户的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深色员外常服、面容阴鸷的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他是崔文升的一个远房族叔,虽无实职,却是崔家不少灰色生意的白手套,在工部经营多年,根系深厚。“慌什么。”他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皇帝要抓兵权,要搞他的‘神策军’,让他搞去。水至清则无鱼。他陈瑜的天工院,真能管得了十万京营所有的吃喝拉撒、刀枪箭矢?笑话!”
他环视众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火神铳是好,可它也是要吃饭的!铅弹、火药、保养的油脂、替换的燧石、通条…哪一样不需要采买?哪一样不需要过手?工部军器局是栽了,可各地的矿监、物料采买、转运仓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能杀一个崔文升,还能把所有人都杀光不成?还有兵部,武库司烂了,可军械的储存、分发、损耗核销,哪一环没有空子可钻?他‘神策军’再精锐,难道还能不吃不喝,不用消耗?”
“您的意思是…?”钱员外郎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等!”阴鸷老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等这阵风头过去。皇帝年轻气盛,雷厉风行,但他总有顾不到的地方,总有要用人的时候。刘瑾那阉竖,贪得无厌,他今日能为了讨好皇帝咬死崔文升,明日就能为了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该退的银子退一点,该烧的账目烧干净!把以前那些太扎眼的勾当,都推到崔文升、王琼、赵全这些死人身上!至于那‘神策军’比武…”他嘴角扯出一抹阴冷的笑,“让他们去争,去抢那点虚名和饷银好了。真正的财路,在水面之下。只要根基还在,只要人脉还在,总有重新冒头的一天!至于那个碍事的陈瑜…”他眼中凶光一闪而逝,随即隐没在昏暗中,“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盯着他的人,可不止我们。”
这番带着狠毒与侥幸的话语,如同给这群惊弓之鸟打了一针强心剂。密室内的气氛稍稍缓和,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贪婪交织的阴霾,却更加浓重地沉淀下来。
与此同时,文渊阁值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窗明几净,博古架上摆放着古籍和青瓷,檀香的清幽气息驱散了外界的喧嚣。焦芳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茶汤上的碧绿嫩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刻板面容上的棱角。他抬眼看着坐在下首、面色依旧因朝堂上那场激烈弹劾而有些泛红的张彩,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赞许的弧度。
“秉用(张彩的字)今日在朝堂之上,仗义执言,痛斥奸佞,真乃浩然正气,振聋发聩啊!”焦芳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提携后进的嘉许,“崔文升、王琼之辈,尸位素餐,贪墨成性,早已是京营之蠹,朝堂之耻!若非秉用与老夫振臂一呼,陛下虽有明断,恐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你这一番慷慨陈词,陛下当时虽未多言,然老夫观其神色,甚为嘉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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