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的纸张在这一部分变得异常平整,仿佛是从某个未被污染的旧时代文件夹中取出,边缘甚至带着淡淡的、来自真正树木的纤维纹理。墨迹却依旧带着卡莫纳的粗粝,只是在粗粝之下,隐隐流淌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属于回忆的温润光泽。笔尖的移动变得舒缓,像在抚摸一段不敢用力触碰的旧梦。】
晨光,如果能称之为晨光的话,是一种浑浊的、带着铁锈颜色的微明,艰难地穿过卡莫纳大学主楼破碎的彩色玻璃窗(仅存的几片),在布满灰尘和刮痕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扭曲斑驳的光影。光柱中,无数微尘缓慢沉浮,如同这个文明最后、最轻盈的骨灰。
我站在这片光影中,脚下是冰冷坚硬、曾见证无数求知脚步的石板。空气里,灰尘、霉味、淡淡的化学试剂残留,以及昨夜篝火未散的烟熏气,混合成大学废墟特有的、复杂而沉重的气息。然而,在这片沉重的、属于死亡和遗忘的底色之上,新的声音正在生成,像嫩芽顶开压在头顶的瓦砾。
声音是从报告厅改造的“公共区”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死寂或紧张的窃窃私语,而是一种……带着生涩活力的嘈杂。有金属工具敲击、刮擦的声响,是老猫带领的技术小组在尝试修复一台上个时代的老式水净化装置原型机,那东西是从环境工程学院的地下仓库里拖出来的,锈迹斑斑,但结构基本完整,老猫像对待古董一样小心翼翼,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管径参数和絮凝剂配方。有节奏的、略显凌乱的呼喝与踏步声,是格雷在旁边的偏厅(原小型室内训练场)带着新加入的、还算不上“兵”的男男女女进行最基本的体能和队列训练。动作笨拙,纪律松散,但没有人抱怨,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鞋底摩擦灰尘的沙沙声。还有孩子的哭声——莉娜的孩子,小索尔,因为饥饿或是不适发出的响亮啼哭,紧接着是莉娜压低声音的哼唱和轻拍,那曲调陌生而破碎,不知是她家乡的摇篮曲,还是在这片废墟中新学会的安慰。
我走过走廊,墙壁上那段深刻的刻文在晨光晦暗的角落,沉默地存在着。此刻,它旁边多了一些东西。不知是谁,用找到的、早已干涸的颜料管里挤出的最后一点暗红色,在旁边的墙壁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稚气的太阳,下面是一朵同样稚嫩的小花。画技拙劣,颜料剥落,但在那片灰扑扑的绝望底色上,那点暗红,触目惊心,又带着一种不讲道理的生机。
米克正带着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眼里还残存着对“大学”这个词本能敬畏的少年,清理一条通往地下仓储区域的通道。他们用简陋的工具撬开变形的防火门,灰尘和蛛网落了满头满脸,但他们一边咳嗽,一边小声交谈,眼神亮晶晶的,仿佛不是在做苦工,而是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探险。米克看到我,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沾满灰尘的笑容:“斯劳特先生!埃罗教授说下面可能有老式实验农场的种子库!如果还能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如果”带来的、纯粹的希望。这种希望,在这个时代,珍贵得如同神骸碎片。
我点点头,继续前行,走向建筑深处,那里被规划为“技术区”和“静思处”。技术区里,老猫和他的“学徒”们围着一台从物理实验室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半损坏的电磁频谱分析仪,争论不休。零件摊了一地,线路像混乱的神经。一个之前沉默寡言、只懂埋头干活的年轻女人,此刻正指着电路板上一处烧灼痕迹,用清晰但略带颤抖的声音说着自己的分析:“……这里的过载保护明显是后期手工改装的,不符合原设计规范,可能是灾难前为了应对某种高负荷观测临时做的,但它改变了整个回流路径……”老猫摸着下巴,难得没有打断,认真听着。
静思处,是内尔斯常待的地方,靠近那个有刻文的走廊尽头,一个相对独立、拥有巨大拱窗(窗玻璃早已消失,只剩下空洞)的房间。内尔斯依旧坐在那里,身下是一把不知从哪个教授办公室搬来的、破损的高背椅。他面对着窗外荒芜的庭院和更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背影凝固,仿佛与椅子、与房间、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成了另一件遗物。
但我知道他不是。阿曼托斯在我意识深处轻声提醒:“他对外界的信息摄入和规则映射从未停止,效率是之前的374%。他在……学习这个‘群体’的运行模式。”
学习?一个“完全品的神”,学习一群挣扎求生的蝼蚁?
我走近几步。内尔斯没有回头,但他周身的空间,那细微的、标志性的扭曲,似乎随着公共区传来的嘈杂声,发生着极其微妙、难以捕捉的韵律性波动。就像平静的湖面,被远处传来的、几乎听不见的音波,激起纳米级的涟漪。
“你在‘听’。”我不是在提问。
内尔斯沉默了片刻,那非人的、星云流转的眼眸,倒映着窗外毫无生气的景色。“能量流动的模式改变了。”他的声音直接响起,平淡如常,“个体的低效、无序、情绪化的生物能输出,在特定规则(你们的‘分工’、‘目标’)的粗糙约束下,形成了新的、整体性的耗散结构。虽然熵增依然主导,但局部出现了短暂的……有序涨落。有趣的现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