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听完,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急着辩白。反而微微倾身,提起案上温着的紫砂壶,先为柳夫人已空的杯盏续了七分满,又为柳香添了一些,最后才为自己斟上。热水注入杯中,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
待茶烟稍散,她才抬起眼。那眼神里没有年轻人被劝诫时的不服,反倒像被雨水洗过的青山,格外清明。
“夫人,香姨,”她的声音不高,却让一室的沉寂有了着落,“你们为我思虑的这些,每一个字,都是金玉良言,都是为我筑起挡风的墙。我心里……”她顿了顿,将掌心轻轻按在心口,“又暖,又沉。”
她没有直接说“对”或“错”,而是话锋如溪流般悄然一转:“这些年,我学着种地、看账、行商、应对各色人等,明白了一个最浅也最深的道理——这世上最牢靠的‘规矩’,从来不在明面的文章上,而在‘价值’二字里。”
她将目光投向柳香,带着些征询的意味,仿佛在确认这位精明的合作伙伴是否认同。“他们眼中我‘坏了规矩’,无非是因我所得,未走他们认定的那几条‘路’。可若我能做的事、能解的难,是他们无人能做、无人愿做的,那我这份‘不合规矩’,便成了我独一无二的‘价值’。”
她的视线又落回柳夫人脸上,语气更加柔和,却也更加坚定:“夫人让我低调,‘感念恩德、仰赖提携’上说,这是处世的金科玉律,晚儿必当时刻谨记,绝不敢忘形。只是……”
她微微直起了背,那身影在午后光影里,显得有些单薄,却莫名地撑起了一方空间。“只是晚儿也希望,将来旁人提起我,不仅仅说‘那是得了谁谁眷顾的李晚’,更能在心里认一句,‘那是能做事、可信赖的李晚’。根基,”她轻轻重复了柳夫人的话,“光靠小心避让,是生不出来的。它需要一点一点,把事情做实在了,把路走稳了,让泥土自己抓住根须。”
说完这些,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茶,指尖感受着瓷杯温润的暖意,却没有喝,只是捧着。那姿态不像防御,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接,承接所有的关怀,也预备承接前路的寒凉。
“请你们放心,”她最后说道,声音里有一种落地生根的沉稳,“风来了,我知道要低伏枝叶;但风总会过去,而树,总是要向上长的。”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茶烟静静地盘旋上升。柳夫人看着李晚捧杯的手——稳极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必再为一个已然看清了风雨,并决定自己长出根系的孩子,过分担忧了。那担忧,或许该化作一种更深远的注视与等待。
片刻后,柳香眼中的忧虑渐渐被一种明亮的赞赏取代。她轻轻一拍手:“嗨!要我说,晚儿这话说的对。咱既要得实惠,更要得名声——得人心。朝廷赏赐的银两,是荣耀,更是烫手山芋。拿在手里,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树大招风’;可若把它变成修桥补路的石,县学里孩童手中的书,冬日里孤寡碗中的热粥……那便成了人人都能感受到的‘荫凉’。”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身子都不由前倾了些:“这就好比做买卖,最上乘的不是囤积居奇,而是让利滚利,利在明处,名声在暗处增长。你拿了赏银,大大方方呈报县衙,言明愿‘取之于上,用之于民’,为朝廷恩德做注脚。具体事宜嘛……”柳香眼中闪过商人的精明与练达,“咱们可以‘建议’:城东年久失修的那座石桥,可由你主要捐资,但务必请县尊大人牵头,碑记上刻‘奉朝廷嘉勉,倡乡绅共举’;县学贫寒学子的笔墨膏火,设个‘润才助学’,名头还是挂在县学名下。事儿是你做的,钱是你出的,但风光和主导,让给该得的人。”
柳夫人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方才缓缓点头,接过堂妹的话头,语气里多了岁月沉淀的智慧与一丝深谋远虑:“香儿说的在理,但这其中的火候,还要再斟酌。晚儿,你记住,行善亦有‘道’。不可大张旗鼓,显得像在买名声,反落了下乘。你需得通过县衙里相熟且可靠的书吏师爷,私下向县尊陈情,言辞要极尽恭谦,只说感念天恩浩荡、上官栽培,得此厚赏于心不安,愿尽绵薄为乡梓效力,一切但凭父母官做主。姿态要低,心意要诚。”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至于具体用项,正如香儿所言,要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惠及面广的实事。修桥补路,是功德;资助县学,是培育文脉;年节时以‘县衙抚恤’之名,酌情接济几家真正的孤寡穷苦,是仁政。这些事做下来,百姓受惠,官府得名,而你——”柳夫人看向李晚,目光深远,“你得了实在的民心,也向那些可能眼红的人,示了弱,表了态:你李晚所求,并非个人荣华,而是襄助官府、惠泽乡里。一个无根无基的妇人,有了这份‘民望’护身,旁人再想轻易动你,便要多掂量几分了。”
柳夫人放下茶盏,声音更缓,却字字清晰:“这便如同移花接木。将那显眼的‘赏赐之树’,移栽到‘民生福祉’这片更广阔深厚的土壤里,让它生出新的、更稳固的根系。往后,再有人想以‘无功受禄’或‘女子干政’来非议你,你修过的桥、你资助过的学子、你接济过的老人,便是你最有力的辩词。这不是退缩,晚儿,这是以柔克刚,是给自己穿上一件百衲衣,每一片补丁,都是一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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