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2年 汉景帝后元二年 七月下
长安的暑气,在七月的尾声里依旧黏稠而沉闷,仿佛未央宫高墙内不断发酵的权力**与阴谋,都化作了这挥之不去的湿热,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新帝登基的钟鼓余音似乎还在宫阙间隐隐回荡,但空气里更多的,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滞与不安。
长乐宫,清凉殿。
此处是窦太后夏日避暑的便殿,相比正殿的庄严肃穆,多了几分随性。殿内四角置有冰鉴,丝丝凉气从中逸出,混合着薄荷与艾草的清香,勉强驱散着暑意。窦太后斜倚在一张铺着象牙簟的紫檀木榻上,双目微阖,手中依旧捻动着那串沉香木佛珠。她的面容在透过窗棂的斑驳光影中,显得更加苍老疲惫,深刻的皱纹里镌刻着丧子之痛与无尽思虑。
一名身着淡青色曲裾深衣、年约三十许、容貌清丽的宫女,正跪在榻前,用玉杵轻轻捣着石臼里的薄荷叶,动作娴静轻柔。她是窦太后的贴身侍女,名唤阿沅,入宫已有十余载,心思缜密,口风极严,深得太后信任。
“阿沅,”窦太后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久不言语的沙哑,“皇帝(指新帝刘荣)这两日,在做什么?”
阿沅手上动作不停,低声回道:“回太后,陛下除每日定时至先帝灵前哭临外,多在温室殿偏殿翻阅先帝留下的奏章简牍,偶召丞相、大将军等询问政事。然……据少府宦者言,陛下时常对章奏出神,咨问之事亦多浮于表面,似……心绪不宁。”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昨日午后,陛下曾独自一人,在先帝灵前跪了许久,无人敢近前。”
窦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似是叹息,又似是别的什么。“还是个孩子……骤然被推到那个位置上,也难为他了。”她沉默片刻,又问:“梁王呢?这几日可曾入宫?”
“梁王殿下前日曾入宫问安,与太后叙话后,便去了前殿辅政王邸,与几位朝臣议事至深夜方出。昨日又去了上林苑检视期门骑射。”阿沅回答得一板一眼,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他倒是勤勉。”窦太后淡淡道,听不出褒贬。她闭着眼,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思考。殿内一时只剩下玉杵捣叶的轻微沙沙声,和冰鉴融化的水滴偶尔落下的滴答声。
良久,窦太后忽又问道:“王美人那边……近日如何?彘儿(刘彻幼名)可还安好?”
阿沅捣叶的手几不可查地缓了半拍,随即恢复如常,恭敬答道:“王美人谨守宫规,深居简出,每日除向太后、皇后请安外,多在猗兰殿抚育皇子。彘皇子聪颖活泼,前日还在庭中追扑彩蝶,王美人恐其暑热,亲自持扇为其纳凉,母子甚是亲睦。”
“聪颖活泼……”窦太后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飘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皇帝子嗣不丰,除了荣儿,也就他和几个更小的了。让少府看着些,暑热天气,皇子们的用冰、消暑汤饮,不可短缺了。”
“诺。太后仁厚,奴婢稍后便去传话。”阿沅应道。
窦太后不再说话,似乎真的睡去了。阿沅继续着手上的工作,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内只有她与那石臼中的薄荷叶。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太后在这个时候,特意问起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在深宫角落的王美人和那位年幼的彘皇子,是何用意?是老人对孙辈寻常的关怀,还是……在这波谲云诡的时局中,那对与世无争的母子,也悄然进入了这位帝国最有权势的老妇人心中那盘复杂棋局的某个角落?
阿沅不敢深想,只是将捣好的薄荷汁液小心滤出,兑入温水中,又加入少许蜂蜜调匀,轻轻置于窦太后榻边的小几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至殿角阴影里,继续她的值守。清凉殿内,复又归于一片近乎凝固的寂静,只有佛珠捻动时极其细微的摩擦声,规律地响起,仿佛在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时间。
未央宫北,横门外。
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正在集结。队伍核心是十余辆轩车,前后各有百名精锐北军骑士护卫。这些骑士甲胄鲜明,神情冷峻,显然是久经战阵的老兵。队伍前方,一面代表着天子使节的旌节已然竖起,玄色旌旗在无风的空气中低垂。
最前方一辆装饰朴素的黑色轺车上,站着此次北巡朔方、劳军按察的“天使”——御史中丞张汤。
张汤年约四旬,身材瘦削,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有神,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能直透肺腑。他穿着代表御史官职的绣獬豸深衣,头戴进贤冠,腰佩青绶,全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连冠缨结扣的角度都仿佛经过丈量。他此刻正微微仰头,望着北方天际堆积的浓云,面无表情,只有嘴角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透露出此人性情之严峻与不苟言笑。
“张中丞,”一名身着六百石官服、显然是副使的官员策马靠近,低声道:“人马齐备,可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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