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展开玉册中属于他的一页,庞杂而沉重的信息涌入脑海,宛如展开一幅描绘人性沉沦与微光交织的画卷:
【魂灵:周庆福。生前乃江州府城“裕丰典当行”东家。
善行:曾于甲子大灾之年,饿殍遍野,其时,暗中假托北方商队名义,于城外僻静处开设粥棚,持续施粥三月有余,活人近百,此事操办极为隐秘,几无人知,粥棚账目皆单独列支,未入公账;另,偶有面对确实困顿不堪、濒临绝境之典当者,亦曾心生不忍,让利一二,甚至默许伙计赊欠些许药资,此等事虽少,然于其行当中,已属难得。
恶业:多为日常盘剥之举,惯以次充好,低买高卖,心计深沉,言语刻薄。尤以某一年秋,一落魄书生张生,为救病重妻子,持祖传之龙凤呈祥玉佩至其铺中典当。周庆福明知此玉佩价值不菲,更知此为张生妻救命之唯一希望,却利用其急迫无助,假意挑剔,刻意将价格压至近乎强夺之贱价。张生哀求无果,愤而离去,其妻终因延误医治,香消玉殒。张生悲愤交加,血泪控诉无门,于“裕丰典当”门前触柱自尽,血溅五步,其状极惨。此业深重,直接牵连两条人命,怨气凝结不散。经前数殿严格核查、质证,其罪确凿,业力缠身,罪责难逃。
九殿最终建议:打入畜生道,为犬马,劳役十世,以儆效尤。】
看到此处,我心中已有了基于《业力总录》与幽冥铁律的初步判断。依其恶业,尤其是趁人之危、间接导致两条人命、手段近乎落井下石之行,判入畜生道,受劳役之苦,以幽冥律法衡量,程序正当,量刑恰当,无可指摘。这甚至是维护幽冥律法威严、昭示“恶必受惩”最直接、最无争议的选择。那一点隐秘的善行与偶尔闪烁的恻隐之心,虽属人性未完全泯灭之微光,证明其并非彻头彻尾的恶魔,但与其造成的巨大恶果、尤其是那两条本可挽救的生命相比,实在如同杯水车薪,萤火比于皓月,似乎难以撼动那沉重的因果天平。
我正欲提笔,依照九殿明确的建议,在那玉册上写下“依议,堕畜生道”的观察结论。笔尖神念已然凝聚,即将落下。
忽然,那魂灵周庆福,并非如同前几个罪魂般或哭嚎求饶,而是猛地跪伏在命运长河虚影之上,整个魂体剧烈颤抖,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哭泣。这哭声,并非为了博取同情,而是灵魂在终极审判面前,褪去所有伪装后,对自身罪孽最真实的战栗与忏悔:
“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永堕无间,受那风刀火锯之苦,亦是罪有应得,不足惜!当年……当年那一念之贪,鬼迷心窍,害了那张生贤伉俪性命……他们……他们当时那绝望无助的眼神,那张生撞柱前,回头看向小铺牌匾那充满了怨恨与不甘的最后一眼……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小人眼前浮现,如同梦魇,挥之不去!小人开设粥棚,那些许让利,哪里是什么善行?不过是……不过是小人内心被这罪孽日夜啃噬,煎熬难安,试图寻求一丝丝自我安慰、麻痹良知的徒劳之举罢了!小人不敢求宽恕,小人只恨……只恨自己为何当初不行那举手之劳,积那微不足道之德?若能再得人身,哪怕生于赤贫,小人必倾尽所有,去偿还这笔血债,去弥补那万分之一过错!若……若为畜生,浑浑噩噩,只知饱饿,恐……恐再无清醒悔悟之日,这罪……这罪便永远沉沦,再无清偿之期,那两份怨气,便永无化解之可能了啊!”
他的哭诉,字字泣血,句句锥心。那悔恨之意,纯粹而强烈,绝非临场作伪能够企及,是经历了地狱层层审判、剥去所有社会身份与伪装面具后,灵魂直面自身污秽与不堪时,最原始、最痛苦的嚎叫。尤其是他最后那句“若为畜生,恐再无醒悟之日”,如同蕴含着某种关乎“救赎”本质的道韵警钟,重重地敲在我的心镜之上,荡开层层的涟漪。
我握着判官笔,笔尖那原本稳定凝聚的神念光华,骤然停滞在了半空,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争辩。
一个声音冰冷而威严,代表着不容置疑的铁律:“恶业既造,苦果自尝。因果报应,毫厘不爽。周庆福之罪,证据确凿,九殿核定,依律当堕畜生道。此乃维护幽冥公正之基石,若因一时心软而枉法,则律法威严何在?秩序如何维系?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当断则断,依律而行,毋需犹豫!”
另一个声音,则温和而深邃,源自对生命复杂性的体察:“律法之设,非仅为惩已然之恶,更在于禁未然之恶,导未来之善。观其悔恨,出自至诚,非为苟免。其善光虽微,然于无边业海中未曾湮灭,足见其良知根性未绝。彻底抹杀其悔悟向善之机,使其永堕浑噩,是否乃最优之选?让其以人身,亲尝其恶行所酿之苦果,于清醒中忏悔、于磨难中赎罪,其痛苦或远超畜生道之劳役,而其灵魂或能因此获得真正的净化与升华。此是否更契合‘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深意?律法之公正,岂能仅停留在形式之公平,而忽略其教化与救赎之终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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