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的天气总是闷热难当,即使是在傍晚。帕里安区(涧内)的巷道狭窄而拥挤,充斥着闽南话、粤语、他加禄语以及生硬的西班牙语叫卖声、争吵声,混合着熟食香料、鱼腥、汗水和垃圾的复杂气味。化名“林远澜”的沧溟先生,一身普通的闽商打扮,戴着遮阳的竹笠,悄然走进一家挂着“金福记”招牌的干货铺后院。这里是陈商人安排的一处临时落脚点,比之前那处院落更为隐蔽。
陈商人的效率不低,短短数日,已有初步回音。此刻,他正与一位皮肤黝黑、眼神精悍的汉子低声交谈,见沧溟进来,连忙起身。
“林先生,这位是‘老海鳗’,在南洋各岛跑了二十多年船,当过水手头,也……带过私货。”陈商人介绍道,“手底下有一批敢闯风浪的兄弟,对爪哇海、暹罗湾的水路门儿清。”
“老海鳗”抱了抱拳,不说话,只拿眼打量沧溟。沧溟微微颔首,并不在意对方的审视,直入主题:“我要一条船,不需太大,但要快,够结实,能装些‘硬货’(指武器),能跑远路。人手,要熟手,更要嘴严、胆壮、听令。价钱好说。”
“老海鳗”咧嘴,露出一口被槟榔染黑的牙:“船有现成的,一条‘爪哇快帆’,修得七七八八,再有个十天半月就能下水。人手嘛,我手下有七八个老兄弟,都是刀头舔过血的。再要,也能招来些。只是……”他顿了顿,“听说最近北边不太平,风声紧。西夷的巡逻船,还有甲必丹手下的‘义兵’,查得都比往常严些。生面孔,尤其是不常走吕宋线的,容易被关照。”
沧溟神色不变:“所以需要熟门熟路的人带领,也需要合适的‘名目’。陈老板说,你能解决。”
“老海鳗”看了看陈商人,后者使了个眼色。“名目倒是有。可以扮作去苏禄(今菲律宾苏禄群岛)收珍珠、去婆罗洲(今加里曼丹岛)换樟脑的商队。这条线我熟,沿途几个小港的土王、头人也能打点。只是,若真要装‘硬货’,风险就大了。西夷的火炮盯得紧,那些土王见了火铳也眼红。”
“货不多,但要精,且分开运。”沧溟早有计较,“船行至外海,自有接应。你只管带路、安排补给、应付日常盘查。其他的,不必多问。”
“老海鳗”掂量着话里的分量,又看了看陈商人推过来的一小袋沉甸甸的鹰洋(西班牙银元),终于点头:“成!这活儿我接了。船和人,我来安排。但丑话说前头,若遇上西夷大兵船硬查,或是不长眼的海盗大帮,保命第一,我可不会硬拼。”
“理应如此。”沧溟表示同意。乱世求存,审时度势才是首要。
谈妥了船与人的初步意向,沧溟又向陈商人问及旧港林家与暹罗那王府的消息。
“林家那位侄少爷,前日已通过中间人回了话。”陈商人低声道,“说家族长辈已知晓先生之事,甚为关切。但眼下吕宋耳目繁杂,林家商栈亦受西夷监视,不便直接往来。他留了一个暗号与地点,在旧港‘甘巴河’(今印尼甘巴河)口的‘顺风’货栈,言明先生若至旧港,可凭暗号联络,自有安排。”
沧溟心中稍定。旧港林家是南洋华商巨擘,扎根已久,影响力非同小可,能得他们“关切”,便多了一条潜在退路与助力。
“至于暹罗那王府,”陈商人面露难色,“使节团已离开,留下的采办人员前日也随船往暹罗返程了。不过,在下打听到,那王府与北大年(今泰国南部)的华人港主‘许氏’交往甚密。或许……可以从北大年那边迂回联络。”
北大年……沧溟记下这个地名。暹罗(阿瑜陀耶王朝)与大明关系素来密切,其王室贵族中不乏对海上贸易兴趣浓厚者,那王府便是其中之一。若能与他们搭上线,借助暹罗在中南半岛的影响力,活动空间将大得多。
正当沧溟思忖下一步计划时,陈商人手下一个小伙计匆匆进来,附耳低语几句。陈商人脸色微变,对沧溟道:“林先生,刚得到消息,甲必丹(西班牙当局任命的华人首领)那边,今日午后召集了几个有头脸的商贾问话,其中似乎提到了‘北边来的新面孔’,询问近来可有异常。虽然问得隐晦,但……恐怕有些风声已经漏过来了。”
沧溟眼中寒光一闪。甲必丹虽为华人,却需仰西夷鼻息,其主要职责之一便是协助管理华人社群,防范“不法”。自己一行人虽尽量低调,但“广源隆”号接人、近期打探船械人手,难免留下痕迹。西夷官员或许暂时被蒙蔽,但甲必丹手下的地头蛇们,嗅觉却灵敏得很。
“此地不宜久留。”沧溟当机立断,“陈老板,船和人加快准备,能早则早。另外,帮我留意近日是否有从大明来的、非比寻常的商船或人员抵达,尤其是……可能带着官方背景的。”
陈商人心中一凛,意识到这位“林先生”招惹的麻烦恐怕远超寻常海商纠纷,连忙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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