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的秋风,已然带上了北平特有的干爽与凛冽。
等待,尤其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的等待,最是磨人。整整十八天,《北平新报》如同石沉大海,再未泛起任何与那秘密约定相关的涟漪。
我按捺住内心的焦灼,小心翼翼地侧面向小商贩、同学们打听市面上的风吹草动。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逐渐印证了那黑衣人的说法——风声紧,蛰伏是唯一的选择。
这让我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也让我更加确定,必须以安全为第一要务,绝不能因一时冲动,毁了我好不容易才树立起来的“帮助韩家村发家致富、推动山西粮食增产的先进青年”这个人设。这个人设,不仅是我在这个时代的护身符,更是我未来蓝图的重要基石。
又是一个清晨,呵气成霜。我裹紧了身上的半旧棉袄,踩着窸窣作响的落叶,准时出现在学校外墙根儿那个熟悉的旧报摊前。
“哟!小伙子,今儿个可来得正是时候!”报摊后,风雨无阻的王大爷那带着浓重京片子的嗓门立刻热情地响起“今儿的《人民日报》可有重磅社论,字字千钧呐!”
我脸上立刻堆起这个时代年轻人特有的、略带腼腆和拘谨的笑容,递过几张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的毛票:“王大爷,劳您驾,还是老样子,《北平新报》和《人民日报》,一样一份。”
“得嘞!早给你备好啦,版面最整洁的这两份!”王大爷利索地抽出报纸,递到我手里,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带着点探究的意味,“我说小韩同学啊,你这天天不拉,关心国家大事的劲头,可比我们街道居委会那帮戴着红袖标的积极分子还足呢!怎么着,是系里的政治课代表?还是憋着劲儿想入党,积极表现哪?”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这王大爷,眼光忒毒!面上我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只是接过报纸,顺势垂下眼帘,用一种刻意模仿的、带着学生气的认真口吻胡诌道:“大爷,您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就是个普通学生,哪够格当课代表啊。是老师布置了任务,要求我们多读报,写时评,关心国家建设。再说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多看看总没坏处。”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更是直接引用了这个时代最正确不过的口号,果然立刻堵住了王大爷后续可能的好奇。他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成,有觉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暗自松了口气,赶紧借着看报掩饰内心的波澜。展开还带着浓郁油墨香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那加粗的铅字和充满战斗气息的标题便扑面而来——又是关于那场举世瞩目的中苏论战的雄文。我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充斥着特定时代语境、火药味几乎要溢出纸面的词句:“修正主义”、“**裸的背叛”、“不可调和的路线斗争”……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击在历史的鼓面上,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回响。
【中苏论战与“**”】 从1963年9月开始,直到明年7月,这场被称为“**”的意识形态大论战将会达到**,连续九篇重磅文章系统地阐述了中方立场。这不仅仅是报纸上的笔墨官司,更是中苏这两个曾经的社会主义阵营巨人从亲密无间的“蜜月期”走向公开决裂的宣言书,是国际**运动内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深知,这场论战的涟漪,绝不仅仅局限于国际层面,它必将像一只无形的手,深刻地影响并塑造未来几十年中国内部的走向与发展轨迹。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身份高低,无论情愿与否,最终都将被这巨大的历史漩涡所裹挟,无人能够幸免。
我的视线顺着版面下移,最终落在了另一则看似不起眼,却与我来自未来的记忆产生剧烈碰撞的短讯上——“积极开展计划生育工作,争取在三年调整时期,将城市人口的自然增长率降到千分之二十以下。”
“噗……”一股强烈的、源自时空错位的荒诞感直冲喉咙,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赶紧用一连串假装的咳嗽掩饰了过去。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好家伙!我一直以为我们90后才是被‘计划’掉的一代,是独生子女政策的‘典型产物’,合着这‘光荣传统’从六十年代初就悄咪咪地开始了?!”
这种唯有我自己才能体会的时空错位感,是我穿越以来最频繁也最私密的体验。它时而带来孤独,时而带来忧虑,但偶尔,也会像此刻一样,转化为一种近乎恶作剧般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窃喜。我就像一个手握未来剧本的演员,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周围的角色们严格按照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本卖力表演,那种奇异的疏离与掌控感,难以向外人道也。
下午没有课程安排,我照例泡在了图书馆。老地方,那个靠窗的、阳光最充裕的角落,面前摊开的不仅仅是厚重的报纸合订本,还有几张我自己偷偷画的、线条杂乱、旁人根本看不懂的草图——那是关于韩家村未来产业发展的初步规划,上面标注着只有我自己明白含义的符号和简写。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划痕与墨迹的旧木桌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也为这充满书卷气的空间带来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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