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80章 腊味

时序入腊，衢州城里的寒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一日冷过一日。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呵气成霜。周记食肆的屋檐下，不知何时挂起了一串串油光发亮、红白相间的腊肠，还有几条腌制好的咸鱼，在干冷的北风中微微晃荡，为这灰扑扑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浓重而温暖的色彩。

这是周掌柜按着往年惯例准备的年货。后院里，搭起的架子上也挂满了正在风干的鸡鸭。空气里弥漫着盐、花椒和时光共同作用后产生的，那种独特而踏实的腊制品香气。

苏晏晏在灶间忙碌的间隙，抬头便能望见窗外那些悬梁的腊味。这景象让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汴京家中，母亲也是这样操持着年节事宜，院子里也总是挂满各类腌臜。一种久违的、属于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息，悄然浸润着她因逃亡而紧绷的心。

“姐姐，好香啊。”璎珞扒在厨房门口，仰着小脸，使劲吸着鼻子。小家伙穿着周掌柜给的旧棉袄，裹得像个圆球，小脸也比刚来时圆润了些许。

“是啊，快过年了。”苏晏晏擦了擦手，走过去将她被风吹得冰凉的小手捂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

“年？”璎珞眨着大眼睛，对这个词似乎有些陌生。

苏晏晏心中一酸，柔声解释道：“年啊，就是大家团聚在一起，吃好多好吃的，穿上新衣服……”

正说着，周掌柜抱着一坛新开的酱油从库房出来，闻言笑道：“璎珞丫头，等着，过两天爷爷给你扯块花布做新衣裳！”

璎珞害羞地把脸埋进苏晏晏衣襟里，又忍不住偷偷抬头看周掌柜，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苏十三正从井边提了水过来，沉默地将水倒入厨房的大缸里。他听着身后的对话，看着屋檐下那些沉甸甸的腊味，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这些琐碎而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节，与他记忆中那些铁血、混乱、充斥着喊杀与血腥的画面格格不入。每一次呼吸到这腊味的香气，都像是在提醒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平静安稳的生活是真实存在的。

午市过后，周掌柜拿着账本，眉头微蹙，对正在清洗灶台的苏晏晏道：“苏娘子，眼看年关近了，各家食肆都在备年菜、接年席，咱们这小店，是不是也该添些应景的菜式？只是老夫精力不济，往年也都是凑合……”

苏晏晏停下手中的活计，心中微动。她看向窗外那些腊味，一个念头浮现。“掌柜的，咱们现成的腊肠、咸鱼都有，不如就用这些，做些实惠的年节菜？比如‘腊味合蒸’，或者用咸鱼焖个饭，都是暖胃又下饭的，做法也不繁复。”

周掌柜眼睛一亮：“这主意好！用料都是现成的，价格也实惠，正适合咱们这小店的客人。”

说做便做。苏晏晏当即取了些腊肠、咸鱼，又泡发了些香菇干。她将腊肠、咸鱼切成薄片，与泡发的香菇、几片姜一同码放在粗陶碗中，淋上少许猪油和酱油，便放入蒸笼。另一边，则将淘洗好的米放入锅中，铺上切块的咸鱼和腊肠丁，注入清水，开始焖煮。

蒸笼上汽，浓郁的咸香混合着米饭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后厨原有的所有气味。那是一种极其扎实、极具穿透力的香气，带着岁月的沉淀和盐分的慰藉，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晚市时分，新添的“腊味合蒸”和“咸鱼腊肠焖饭”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尤其是那些在寒冷冬日里劳累了一天的脚夫、小贩，点上一碗热气腾腾、油光锃亮的焖饭，或是来一碟咸香下饭的合蒸，再呷一口劣质的烧刀子，浑身的寒气似乎都被驱散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周掌柜，今儿这菜实在！够味！”有熟客大声赞道。

“这腊肠，是自己做的吧？味道正！”

周掌柜笑着应酬，目光不时赞许地看向后厨。苏晏晏在灶火与蒸汽间忙碌着，脸颊被熏得微红，额角带着细汗，神情却异常专注和平静。

苏十三默默地将客人用完的碗碟收回，那腊味的香气顽固地附着在碗沿，萦绕在鼻尖。他抬眼，看到苏晏晏正将新一笼蒸好的腊味合蒸端出，白蒙蒙的蒸汽将她笼罩，她的身影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仿佛与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厨房融为一体。

他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温暖的烟火气，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

夜幕深沉，打烊之后，世界重归寂静。只有屋檐下那些腊味，还在夜风中轻轻晃荡，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守护者，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安宁，也见证着后厨里，那微弱却坚韧的灶火，如何一点点照亮三个漂泊者前行的路。腊月的寒意依旧刺骨，但那悬梁的腊味和厨房里残留的余温，却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可以抵御严寒的底气。年关的脚步近了，而他们的去留，也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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