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像一张缓慢翻落的白幕,把白日御前血杀的腥气压在了砖缝最深处。东华门的铜铃披着薄霜,不再大作,只在风起时颤一颤,像一口忍住的哽。禁军换了夜巡路线,戟面蒙布,以免反光惊扰;宫墙阴处,火盆里的炭星偶尔一跳,投在墙上便像一只弹起就伏下的影子爪。
香监署今夜无香。江枝遣人撤了案前炉,只留一盏极小的宫灯,灯火被细纱罩着,光不外泄。她将三日来御前所收的供状按刻序叠起,最上面压着的是“血影十旨”的笔迹比对——十条“以血惑众、以影乱心”的明条,每一条后面都缀着人名、地点与时辰。夜阑立于窗外檐下,雪落在他肩头不化,他低声道:“主子,风声压住了,却不是没风。今夜二更,北簿副手从后巷借道,似要出宫;太庙西偏门有人点了双青灯,是‘影火’的暗号。”
江枝没有抬头,只 ??了一声:“果不其然。”她指尖轻点案面那排干净的空位,“旧党已斩、士林已禁、延妃残线已熄,但‘影火’这根线从来不在他们手上。——是从笔下钻出来、从账缝里流出来、从门轴里滑出来的。”她收了那口气,缓缓起身,“去太庙。”
太庙的雪更深,檐兽披着冷光,像一列噤声的盔甲。西偏门原镶铜钉的门鼻子被布条缠住,随风晃动,确有两盏青灯,颜色淡得快要与雪混到一起。夜阑拔了灯芯,青光一灭,四野暗下去,隐约却闻到一股熟悉的血腥。两名小宦在香阶边跪着瑟瑟发抖,口里只会说一句:“不是人,是影,是影在动……”
江枝没理会他们,俯身看台阶,冷笑:“不是影,是人给影找的骨头。”阶前的血印并不洇散,凝得太匀,像新做的漆。她戴上薄革指套,指甲刮了刮石面,漆屑成末,夹着兽血腥膻——与前几夜无异。不同的是,今夜血线走向从下盘向上盘了一寸,正正绕过“宗”字。她目色一沉:“他们不只要闹民心,还要碰祖宗牌位。”
太庙阴檐处,有人鞋钉在雪里留了一行极细的点线——步幅小,脚跟发飘,是读书人的脚。夜阑沿着点线追到后墙,墙根下藏着一只短柄铲与卷起的帛书。帛书外层写着:“影火不息,文脉以血点烛。”江枝冷声一笑:“以血点烛?——那就借你们的烛,照你们的脸。”
她回身时,南廊尽头忽有两点猩红火星一闪:不是灯,是钢石擦火。两抹黑影自雪檐下斜掠而出,刀势低而急,直取喉下寸口。夜阑几乎同时出手,一袖打歪刀背,另一手肘顶住对方胸骨,雪里“喀嚓”一声脆响。尚有一人借势滑步,手里不是刀,是窄宽的金属尺,自下往上挑,专走死角。江枝半步侧身,食中二指一错,扣住尺端,腕骨一翻,“咔嗒”把那尺折成了两截。她的声线极平:“学子的手,握的是尺不是刀。我问你的先生是谁。”那人喉结滚动,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沫,想咬舌,夜阑已先塞了根细木楔进去。江枝淡淡:“多练几年再死。”
两人被拖到阶下,雪凹里压出两道深痕。夜阑掀了他们的袖口,袖缝里夹着半截纸签,“东庠印”三个小字被火烫过,边缘隐隐焦黄。江枝看了看太庙的青灯,忽道:“今夜不惊动刑司。——影火既以庙为场,我就用庙去收它。”
她令夜阑换上同样的青灯,于辰时再点,准时灭,再点再灭,按“影火”的节律回以节律。太庙的钟声到了一刻一撞,钟声空冷,钟腔里的回响像一只困兽的脉搏。第三次青灯将灭未灭之际,西偏门外雪影一折,一辆平平无奇的供奉小辇悄悄靠近,辇箱底板有缝,缝里藏着一卷卷轴,封皮写“祀礼改例”,底下却别着内库小钥的铜环。
“祀礼改例”四字,像刚在江枝掌心里烫了一下。她指尖一抹卷角,薄薄一层胶粉落下,透出底层真正的卷名:《北路移粮附议》。她笑了,笑意却很冷:“礼为幌,粮为骨,影火要借祖宗堂口过账。”她把卷轴轻轻放回原位,退入暗处,像把一只半掩的网口转了个方向。
辇夫下辇的时候,背影微驼,脚很稳,不是小吏,是老江湖。待他要叩门之际,门后却先“吱呀”开了一线——不是太庙内侍,是南书房来的温砚,手里提着一只旧式的宫灯。灯里不是火,是水,细瓢一倾,灯罩里水面晃出一道亮影,把辇夫的脸照了个正:左眉一刀旧痕,眼白发浑,铜环在袖里轻轻一响。温砚笑意微淡:“夜里礼重,先一视。”辇夫没想到会是他,肩头一沉,刚欲抽手,雪地里已插下一支短矢,矢尾无翎,无声无影。辇夫把要跑的气力咽了回去。
“别把水搅浑。”江枝的声线从门后落下,平平地把夜色压住。她从暗里走出,指向辇箱,“开。”铜环轻响,底板起。卷轴露出真名,温砚垂眸看一眼,神色不动,只把灯里水拨得更平。江枝将卷交给夜阑,“送香监署后库——按风雷律的‘问账条’走。”她侧目看温砚,“南书房知道这条吗?”温砚道:“直到刚才。”江枝“嗯”了一声:“那便要让陛下也在‘刚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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