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歇的第一日,宫墙像被冷水浇过,青瓦压得人胸口发紧。禁军以铁钩挑起昨夜堆积的冰脊,啪嗒坠地,碎成一地细白。香监署前的石阶被刷得见光,唯有最底一层缝里,仍卡着一点红:朱砂被脚跟碾开,又被风雪压薄,像是有人在大地上压过一枚未干的印。
江枝立在影壁下,看那一线红,指尖在袖中轻敲三下。夜阑递上小匣,匣中卧着一截薄木,其上烫着半个“雁”字,另外半截像被生生撕去。夜阑低声道:“从长宁宫北墙外的雪里抠出的,夹在细作袖缝里。先前墙外朱砂作‘燕’,今又见‘雁’——应是一套暗记。”
“雁,群行,善辨风口。”江枝淡淡道,“他们先以‘燕’叫旧党,再以‘雁’聚新群。鸟字成对,才叫网。”她抬眼看天,晨光未暖,宫檐下还有薄薄的雾,“弘文馆的那位郑学士,素爱清谈雁行,偶有社课……把他的话,查到人。”
夜阑会意:“去查‘雁社’——谁写社课,谁给银子,谁替人传卷。”
“再加一句,”江枝垂眸,将薄木重新合上,“查到钱从哪儿来。钱的路,才是人的路。”
内侍小跑来报,太常寺已将上元中馈清单送至——香案、祭器、供馔、香木,俱在。江枝命人拆封,顺手抽一束香脚,折断,于是腥甜扑鼻。她将香末捻在甲上,轻轻闻了一回,笑意冷:“松脂偏重,夹了微硝。再过三日,天回暖一点,半炷香就能带起明火。”
夜阑一惊:“谁往供香里动手?”
“太常寺不敢,内库也不敢。”江枝把香末弹回盘中,“敢在太庙祭前动手的,只能是——不怕焚庙,也不怕把账烧在自己脸上的人。‘雁社’写文章,替人讲道理;有人给他们道理的价钱,就要他们点一把火,烧我的名,也烧陛下的脸。”
她挥笔在清单上圈了三道:“供香全换,按香监旧例,三重封缄:铅封一、印记一、签押一。凡触封者,当即记名。再——把原批这批香的签押递上刑司,不许惊动,暗跟。”
夜阑“喏”了一声,欲走又止:“主子,昨夜押解顺德候余党时,西华门外有刺客劫车,三人自尽,一人断舌,一人吞金。”
“他们害怕的不是死,是活着。”江枝抬眸,目光如霜,“活着要开口,开口要连窝。去刑司传话:先救命,后问话。告诉那几个——‘不怕死,我就让你怕活。’”
午后,养心殿小朝。皇帝披貂坐于屏风影里,眼下青痕未退。江枝呈上供香一事,言辞简短:“臣女不敢妄言,但这批香若上太庙,香监必受其祸,礼部亦难自清。请陛下赐令:太常寺、香监、刑司三衙并验,同时封库三日,待上元前日再开。”
皇帝指尖扣案:“上元改章,恐惹朝议。”
“朝议怕烟火,不怕祸火?”江枝抬眼,嗓音清寒,“臣女替人看火十余年,自知火性。香若起,庙必焚;庙若焚,陛下的脸面与祖宗的牌位一并在灰里。——臣女不求赞,只求事成。”
皇帝沉默良久,吐出两字:“可。”
他复又压低声音:“延妃禁宫未定罪,朕不愿再见血。你若下手,净。”
“陛下,净从来不是手抖出来的。”江枝微一礼,“而是刀起。”
皇帝苦笑一声,摆手遣退。
出殿后,风从东华门方向卷来,带着极淡的灰腥。夜阑迎上来:“太庙后檐下的水沟里,有油。是新灌的,顺沟而下,正对香阶。应是有人先布了‘火路’。”
“点香、引油、借风。”江枝眯起眼,望向太庙高脊,“写字的人得一篇文章,点火的人得一条路,出钱的人得一场乱。——把庙后巷内所有水沟逐丈丈清,见油辄封,封处立牌,牌上署名:‘香监封’。谁敢摘牌,就是同谋。”
夜阑笑:“主子这牌子,立得比刀还疼。”
“疼是给人看的。”江枝淡淡,“真正要命的,在牌子底下。”
她转身道:“去把郑学士请到香监后厅。说香监请他讲‘雁行’的文章。”夜阑挑眉,抿笑:“他不是说女官不可干预朝政么?——倒请他进‘女官’的厅说话。”
辰末,弘文馆郑学士到了。书卷气清,面色怡然,一揖到地:“江大人请我来讲学,郑某惶恐。”
“学问大,才惶恐。”江枝不礼不恭,指一席对坐,“请。”
茶不过三盏,江枝忽道:“郑学士可识此物?”她抬手,薄木半个“雁”字在灯下投出一截影。郑学士瞳孔微缩,又极快复原:“雁行之义,士林所共知,器物不足道。”
“器物不足道,名字足道。”江枝笑意冷淡,“学士既论雁行,便知雁阵有头有尾,有先有后。敢问学士,‘雁社’的社首,是谁?”
郑学士未应,案侧帘影一动,夜阑端上二物——一封社课册页,末尾有“雁首某某”四字;一只钱袋,里头是关中钱引半帖。他指尖一紧,仍强自镇定:“文章,乃求名;钱,乃救急。何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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