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乾清宫内的气氛依旧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静,却不再是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宫人们敏锐地察觉到,陛下虽仍不多言,但眉宇间那冻人的寒霜似乎消融了些许,而皇后娘娘眼底的疲惫虽未减,唇角却隐约含着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柔和。
早膳依旧安静,但沈星落将一盏炖得恰到好处的冰糖雪梨轻轻推到陆景渊手边时,他沉默片刻,终究是端起来喝了一口。无声的举动,却已是连日来难得的缓和。
沈星落心中微暖,并不急于求成,见他气色比昨日又好些,便安心继续处理政务。
整个白日,两人各忙各的,并无多余交流。然而那份关于曲辕犁的图纸,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缠绕在陆景渊的心头,越收越紧。
工部午后再次递来消息,盛赞那曲辕犁模型巧夺天工,已着手打造实物,言辞间对绘制者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好奇。每一次赞叹,都让陆景渊脑海中那个身影更加清晰——她伏案疾书的模样,她苍白疲惫的睡颜,还有她那来自未知之地的、匪夷所思的智慧。
好奇如同藤蔓,疯狂滋长,几乎要压过那残余的疑虑和骄傲。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看似简单的弯曲犁辕,为何能有如此奇效?那精妙的设计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道理?这似乎是一个绝佳的、不那么直接触及“来历”却又能够窥探她那个世界思维方式的切入点。
夜色再次降临。
沈星落刚将批阅好的奏折整理妥当,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便见内殿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陆景渊披着外袍,站在帘旁,灯火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的脸色在灯光下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疏离,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探究。
沈星落微微一怔,站起身:“陛下?可是有何不适?”她下意识以为是他身体又不舒服。
陆景渊避开她关切的目光,视线落在一旁的书案上,那里正好放着工部白日送来的、关于曲辕犁制作进度的汇报。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那份汇报,指尖在那“曲辕犁”三字上摩挲了片刻。
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哔剥的轻响。
良久,他才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不带尖锐敌意地看向她,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请教般的意味:
“朕……看了工部的奏报。此犁确乃巧思,尤以这弯曲之辕为最,竟能省力至此,灵活至此。”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指向图纸上曲辕的关键部位,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一整日的问题:
“此处……究竟是何原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落在沈星落耳中。
她心头猛地一跳,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他没有问来历,没有问出处,更没有质疑。他只是像一个遇到难题的学生,在向他认为可能知晓答案的人,寻求一个解释。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比昨日那床锦被更明确、更主动的缓和信号!
沈星落按捺住心中的悸动,面上并未显露过多情绪。她走到案前,目光落在他所指之处,心中已然明了。
她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左右看了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又拿起一张空白宣纸铺开。
“陛下请看。”她执笔,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个点,“假设此为耕牛之力。”接着,她在点的上方画了一条短直线,“此为旧式直辕,其力径直向后,与牛力几乎成一直线,虽有推力,却需克服极大阻力,且转向时,需牛马耗费巨力拖拽整个笨重犁身扭转。”
她的声音平静清晰,如同授课。陆景渊不自觉地被她吸引,目光紧紧跟着她的笔尖。
随即,她在那个“力点”旁,画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正是曲辕的形状。“而此曲辕,”她笔尖顺着弧线滑动,“力自牛身发出,经此弯曲传导,并非直直向后,而是……”她在曲辕末端画了一个箭头,“……产生了向下的压力和向前的拉力,更利于犁铧破土深入。且因其弯曲,转弯时,只需牛身微微转向,犁身便可藉由曲辕自然随之灵活转动,无需蛮力硬拽。”
她放下笔,看向他,眼神清亮:“这其中,便涉及一些……‘力’的学问。比如,力的方向、力的分解与传导。简单而言,便是将一股笨力,通过巧妙的设计,转化为了更有效、更省力的多股分力,各司其职,故而效率倍增。”
她没有说什么高深的物理术语,只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和方式,将最基本的杠杆原理和力的分解概念,深入浅出地阐述出来。
陆景渊听得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纸上那简单的点与线,看着那条看似随意弯曲的弧线,脑中却仿佛有惊雷炸响!
原来如此!原来这看似简单的弯曲,背后竟藏着如此精妙的道理!这不是什么神鬼之术,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却逻辑严密、效用惊人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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