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福里家中,夜已极深。
玉凤一直坐在店堂里等候,那盏十五瓦的灯泡在头顶散着昏黄的光。
她强撑着眼皮,几次困得实在熬不住,便趴在冰凉的书案上打个盹,可心里总悬着事,睡不踏实。
每次惊醒,第一件事就是侧耳倾听门外弄堂的动静——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野猫叫声和风吹过门缝的呜咽,什么也没有。
她又一次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向墙上的老挂钟,时针已指向一个模糊的位置。
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反特处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忽然,寂静的马路上隐约传来了汽车引擎熄灭、车门关合的沉闷声响。
玉凤精神一振,困意全消,立刻站起身,急匆匆地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门栓,将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昏暗的路灯光下,果然是陆国忠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陆伯轩,一步一步朝门口走来。
看到阿爸虽然面带倦容,但步履还算稳当,玉凤悬了一夜的心,这才“咚”的一声落回实处。
她连忙闪身让开,帮着陆国忠一起将老人扶进屋里。
陆伯轩确实累极了,连平日里的唠叨也省了,只摆了摆手。
玉凤麻利地伺候老人家洗漱完毕,见他累得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便直接扶他回房歇下。
回到后堂,陆国忠也已简单洗漱过,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卧房。
掩上房门,隔绝了楼下店铺里若有若无的墨汁和陈纸气味,房间里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玉凤一边铺着床,一边忍不住好奇,压低声音问道:“阿爸今晚上画的像……怎么样?可还帮得上忙?”
“他的画技,自然是没话说的。”陆国忠脱去外衣,语气里带着对父亲本领的认可,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画得极像,那个俘虏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他摇了摇头,没继续说下去。
“只是怎么了?”玉凤侧过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向丈夫,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
“没什么,”陆国忠在床上坐下,揉了揉眉心,“就是……我现在看到他,心里都有些打怵。”
玉凤闻言,在床边坐下,轻声问:“是因为孙卿受伤那事?阿爸……他说你了?”
陆国忠苦笑一下,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他倒没明着骂,可那眼神,那口气……分明就是觉得,是我没护好小孙,才让她一个姑娘家伤成那样,还破了相。我当时……唉,当时也是情况紧急,实在没办法。”
玉凤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胳膊,脸上露出理解又带着些嗔怪的笑意:“你呀,还不了解阿爸?他那个老脑筋,总觉着打仗拼命、冲锋陷阵,天生就是男人的事,女人家就该在后面安安稳稳的。孙卿那姑娘又勇敢又能干,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可越是喜欢,见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就越觉得……脸上无光,像是自家没尽到责任。”
“唉……”陆国忠长长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其实细想起来,是我考虑不周。当时那个任务,也许……也许就该让姚胖子去。”
玉凤听了,却莞尔一笑,拉过薄被盖在两人身上,伸手拉灭了床头那盏小台灯。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里漏进几缕极淡的月光。
“睡吧,”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柔和而清晰,“明天你不是还要早起?”
屋里安静下来。
但玉凤闭着眼,心里却还在转着丈夫刚才的话。
姚胖子去就会没事?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自问。
这万一……万一去的姚胖子出了什么事呢?阿爸难道就不会怪罪国忠了?只怕还是会怪,怪他没亲自去,把危险推给了别人。
说到底,在阿爸那固执又护短的心里头,怕是觉得,真要送死的事,宁可让自家儿子顶上去,也千万别牵累了旁人。
这种想法老旧得让人无奈,却又带着一种属于父辈的、笨拙而沉重的爱护。
阿弥陀佛!玉凤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些国忠彻夜不归、枪声隐约可闻的旧日时光,心头一阵后怕,又涌起一阵庆幸。
幸好现在解放了,要不然,自己哪天就成了寡妇……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就觉得不吉利,在黑暗中朝着枕头边,轻轻地、却又郑重地“呸”了一声。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湿漉漉的更梆声。
身边的陆国忠很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他太累了。
玉凤也渐渐放松下来,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开,沉入了疲惫的睡眠。
只有窗外黄梅天的夜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带来潮湿的、属于初夏的气味。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晨光滤得一片混沌。
玉凤是被马路上报童那穿透薄雾的、亢奋到近乎嘶哑的叫卖声吵醒的:
“特大好消息!上海全境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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