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璋之喜的庆贺余音尚在梁间萦绕,南洋那道加急的求援信却如一块冰,猝然投入陈远心湖,激起层层寒漪。书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他徘徊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十万银元!新型选矿设备图纸!
这两个要求,像两把淬火的钩子,一钩钱袋,一钩命脉。陈远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黄花梨书案光滑的桌面。朝中,多少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聚敛”的财富?弹劾他“与民争利”、“账目不清”的奏章,虽被太后暂时压下,但从未断绝。此时若有一笔巨款不明不白地流向南洋,无异于授人以柄,顷刻间便能掀起滔天风浪。
至于图纸……冯墨那张因执着而显得固执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这位技术天才将制造局的每一项核心技术都视若性命,尤其是那些涉及新型机械和特种材料工艺的图纸,更是他反复强调的“立足之本,绝不可轻授于人”。一旦外流,被洋人或是其他势力破解,他苦心经营的技术优势将荡然无存。
更何况,灵汐刚刚为他诞下麟儿,太后赐名“陈璋”,恩宠正隆,府内上下仍沉浸在一片祥和的喜悦之中。此时若有大笔资金和技术秘密调往南洋,关联到那位身份特殊、曾与他有过纠葛的杨芷幽……这其中的风险,如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那幅巨大的舆图。西北已定,东南暂安,京畿根基初固,上海金融脉络渐成……而南洋那个点,看似遥远,却是他布局中至关重要的一环。那里不仅有未来工业必需的橡胶、锡矿,更是一个窥探列强动向、在海外楔入一颗钉子的绝佳支点。杨芷幽若在此刻倒下,不仅意味着失去一个宝贵的资源来源和情报渠道,更意味着他伸向海外的触角被硬生生斩断一截。而且,信中提到英荷联合施压……这绝非孤立事件,乃是列强加速瓜分东南亚的征兆,今日是南洋,明日或许就是两广、是云南!
还有那份“共同之志”。虽因现实路径的选择不同而蒙上尘埃,虽已各自走上看似迥异的道路,但那份欲要改变这积贫积弱局面的初心,真的能轻易割舍吗?杨芷幽在信末那句“念及旧谊与共同之志”,像一根细针,刺中了他心底最深处不曾完全冷却的热血。
取舍,权衡,利弊交织,如同一团乱麻。他既不能因小失大,动摇自己在朝廷的根本;也不能因近忘远,坐视海外布局的关键一环崩坏。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更鼓声隐约传来。陈远猛地睁开眼,眸中那片刻的迷茫已被锐利的光芒取代。他不能直接动用“通商银行”或制造局的官款,也不能交出核心图纸。但,并非没有斡旋的余地。
“陈贵。”他沉声唤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外的亲卫队长应声而入,躬身听令。
“你亲自去办,持我的密信,分头去找胡雪岩胡先生,以及上海的李铁柱。要快,要隐秘。”陈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迅速铺开两张素笺,提笔蘸墨。
给胡雪岩的信中,他并未直接索要十万银元,那目标太大。他以一种更为含蓄却彼此心照不宣的笔触写道:“……南洋有友,遇商业周转之困,关乎未来橡胶、锡矿之稳定来源。望兄台能借助南洋商脉,以‘预购远期货品’或‘商业拆借’之名,设法筹措约值五万两白银之款项,利息按市价最高者计算,由弟私下补足。关键之处在于,此资金流转,须完全切割于弟之官面身份与制造局之外,一切往来,皆以纯粹商贾名义进行。”
这是移花接木之计。利用胡雪岩庞大而复杂的商业网络,将官方可能的追查引入商业行为的迷宫。五万两虽不足十万之数,但已是短期内能隐秘调动的极限,可解燃眉之急。
另一封给李铁柱的信则更为关键和复杂。他指令李铁柱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以“考察南洋商务,寻觅新货源”为公开理由,亲自带队前往南洋,务必与杨芷幽当面会谈。此行需携带三样东西:
其一,是他的一封亲笔密信。信中,他首先分析了南洋局势的严峻性,肯定了杨芷幽事业的价值,明确表达了支援之意。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强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外援终有尽时,内生之力方为根本。”要求杨芷幽必须提供一份更为详尽、可靠的处境评估报告和未来发展规划,证明其事业值得长期投入与合作。
其二,是一张面额两万银元的汇票。这笔钱,并非来自制造局或通商银行,而是李铁柱多年来利用陈远提供的本金和自己经营所得,在上海暗中建立的一个独立商业账户中的利润。这笔“私房钱”,与陈远的官方身份几乎完全切割,极难追查。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并非杨芷幽所求的新型选矿设备完整图纸,而是一份装订成册的、名为 《矿物选炼增效疏议》 的文件。这里面,是陈远根据后世知识,结合当前时代可能实现的技术,口述要点,由几位绝对可靠的文书熬夜整理而成。其中详细阐述了利用水力分级原理改良传统溜槽、利用不同矿物表面特性进行简易浮选的思路、以及如何构建更高效的土法焙烧炉等十余项具体的技术改良建议和原理图。这些知识,足以让一个有能力的工匠团队,在现有条件下大幅提升选矿效率和回收率,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制造局最新的机械传动、动力核心等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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