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家宴散时,夜色已深。
诸位亲王、宗室各自怀揣着或热切、或思虑、或坦然、或复杂的心思,乘车乘轿,离开了宫禁。
燕王府的马车,在清冷的月色下,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驶归王府。
车厢内,灯火昏暗,只有一角小几上置着的玻璃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勉强照亮相对而坐的两人。
朱棣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仿佛在养神。
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搁在膝上、无意识收紧的右手,暴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
徐妙云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借着灯影,细细打量着丈夫的侧脸。
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更添几分沉郁。
她没急着开口,只是静静地等着。
她知道,此刻的丈夫,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今夜宴席上的一切——
那看似其乐融融、实则步步为营的“家宴”。
良久,朱棣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暗流在无声涌动。
“王爷,”徐妙云适时地轻声开口,递上一杯温茶,“润润喉吧。”
朱棣接过,抿了一口,温茶滑入喉间,似乎驱散了些许胸中的郁结。
他放下茶盏,目光看向妻子:“王妃以为,今夜之事如何?”
徐妙云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稳而清晰:“父皇、母后、太子殿下,乃至……皇太孙,此一番连环计,阳谋逼人,步步为营。开拓海外,是予出路,亦是放逐;宗室入股,是分利,亦是捆绑。王爷……已无退路。”
她的话,直接点破了朱棣心中最清晰的认知。
朱棣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带着冷意的弧度:“是啊,无退路了。前有海外险途,后有利益枷锁。父皇、大哥,还有本王那好侄儿,把路……都给堵死了,只留下他们画好的道。”
“既然路已画好,”徐妙云目光沉静,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便在这道上,走出最远、最稳,也最让他们……意想不到的风景。”
朱棣目光一凝,看向妻子。
徐妙云继续道:“王爷,妾身以为,眼下最紧要的,并非纠结于是否入彀,而是如何将这‘枷锁’,化为我燕王府的‘臂助’。”
“哦?细细说来。”朱棣身体微微前倾。
“首先,入股之事,燕王府必须积极响应,且要显出诚意。”
徐妙云条分缕析,“出资不能少,也不能最多。少了,显得敷衍,心存怨望;多了,过于扎眼,惹人猜忌。妾身估算过,以我燕藩财力,八十万两,是个恰当的数字。既显厚重,又不至拔尖。此其一,示之以‘安分’。”
“八十万两……”朱棣沉吟。这不是个小数目,但燕藩多年经营,加上徐家或可腾挪支援,倒也拿得出。
“可。”
“其次,”徐妙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这‘御商会’经营新式纺车,利益巨大。妾身娘家与皇太孙合作香皂、香水之事,王爷是知道的,获利之丰,远超预期。此次入股纺车,虽由‘御商会’统辖,技术、经营我等无法插手,但分红是实打实的。这是一条稳妥的财路。海外开拓,耗资巨万,正需此等源源不断的财源支撑。此其二,取之以‘利’。”
朱棣缓缓点头。
徐家与东宫合作的香皂、香水生意,他虽未详细过问,但也知日进斗金。
若能借此入股,分润纺车之利,确能大大缓解未来开拓的资金压力。
“再者,”徐妙云压低了声音,语气更缓,却字字清晰,“王爷,此番宗室入股,看似将各家财富绑上朝廷战车,但未尝不是将各家……也绑在了一起?利益相关,同进同退。日后王爷若在海外有所动作,需要朝廷……或某些宗亲助力时,这共同的利益,或可成为说话的由头。此其三,结之以‘盟’。”
朱棣瞳孔微缩,深深看了妻子一眼。
「结盟……」
「虽然这联盟脆弱,基于利益,但关键时刻,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将朝廷的捆绑,反向利用为潜在的助力?」
「妙云此想,可谓胆大,却也并非全无可能。」
“最后,”徐妙云声音恢复平静,“王爷明日便当吩咐下去,尽快筹措银两,第一时间将股本金缴上。态度要恭谨,动作要迅捷。不仅要缴,还要在宗亲中带头,做出表率。要让父皇、太子殿下看到,燕王府……是真心实意,拥护朝廷新政,安分守己,愿与朝廷共利。”
她顿了顿,看着朱棣的眼睛:“示之以安分,取之以实利,结潜在之盟,表率争先。王爷,这枷锁,亦可为铠甲。路已如此,便披甲执锐,走下去!”
朱棣沉默良久,车厢内只余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释然,更有一股重新燃起的斗志。
“善!王妃所言,甚合我意!”
他握住徐妙云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便依王妃之计!八十万两,明日便让王府长史去办,务必在诸王之中,第一个将股金缴至户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