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抵达后的那场暴雨,下了整整一夜。雨水冲刷着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洗去经年的灰尘和燥热,也带来一丝久违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凉意。清晨时分,雨势渐歇,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但空气通透了许多,不再有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
沈清莲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窗外的雨声,怀中那张通知书沉甸甸的存在感,以及沈星河离开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未来的热切憧憬,还有心底那片始终无法真正平静的、关于过往和“黑龙”的冰冷暗流……所有这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让她在疲惫和清醒的边缘反复徘徊。
天光微亮时,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沈星河昨晚离开前,兴奋地和她商量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去办助学贷款手续,准备行李,买车票,查江州租房信息……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活力,仿佛那张通知书是一道神奇的分水岭,跨过去,便是阳光普照、一马平川的新世界。
清莲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心里却一片沉静的冰凉。她知道,那道分界线并不存在。通知书只是将他们送往另一个、或许更广阔但也更复杂的战场。过往的血债不会因为地理位置的改变而消失,“黑龙”的阴影也绝不会因为一纸录取通知就自动消散。它们只是暂时被空间的阻隔和新的身份掩盖,像潜伏在深海下的暗礁,等待船只经过。
但离开,是必须的。不仅是离开这个城市,更是离开“沈清莲”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怯懦、隐忍、最终被逼到绝境、手上沾满鲜血的过去。她需要一场仪式,一场只属于她自己的、无声的告别。不是忏悔,不是缅怀,而是确认。确认那些人和事,已经“死”了,被埋葬了。确认她将背负着这些记忆和伤疤,以全新的姿态,走向下一个必须面对的战场。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沈星河。她需要独处的时间,来完成这场内心的交割。
洗漱,换上一身最简单的黑色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束成利落的马尾。她看了看镜子里那张依旧苍白、但眼神异常沉静坚定的脸,然后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里面只放了一把伞、一瓶水、手机,还有那张录取通知书——她需要它作为“告别”的见证。她轻轻关上门,走进雨后清冷的、空无一人的走廊。
街道上湿漉漉的,低洼处积着浑浊的雨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早起清扫的环卫工人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细密的水花。空气里有雨水、泥土和植物被冲洗后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清新气味。这座小城在暴雨的洗礼后,显出一种颓唐的干净。
她的脚步很稳,方向明确。没有去沈寒川最后“消失”的废弃工地——那里是她噩梦的核心,是沈星河罪孽的起点,也是她复仇之路真正的原点。但那里太过危险,也太过……充满不可控的、可能触发崩溃的记忆。她选择了另一个地方——城郊那片荒芜的、母亲骨灰暂时寄存的公共墓园边缘的荒坡,以及更远处,那条她曾试图丢弃夜光莲花、却又疯狂捡回的、浑浊的河流。这两个地方,一个埋葬了给予她生命也带给她无尽痛苦的源头,一个见证了她内心最后的挣扎和对“光”的扭曲挽留。在那里告别,再合适不过。
她没有坐车,只是慢慢地走着。穿过渐渐苏醒的街区,走过熟悉的学校大门,越过那座老旧石桥,脚下的路越来越偏僻,人烟愈发稀少。两旁的建筑从低矮的民居变成了废弃的厂房和荒地,最后是连绵的、长满杂草和低矮灌木的土坡。天空依旧阴沉,风比城里大一些,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荒野的凉意,吹在脸上,让人清醒。
她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得坑洼不平的土路,走向墓园的方向。远远能看见那片规整的、竖着灰色石碑的墓地,在铅灰色天空下显得格外肃杀寂寥。她没有进入墓园内部——母亲没有购买正式的墓穴,骨灰只是临时寄存,没有立碑,也没有属于她的、可以祭拜的“位置”。她只是一个编号,一堆暂时无法安放的灰烬。
清莲在墓园外围的荒坡上停下了脚步。这里地势稍高,可以俯瞰下方那片整齐的墓碑,也可以望见更远处那条像一条肮脏黄褐色带子般、缓缓流淌的河流。荒坡上杂草丛生,间或有几座无主的、早已坍塌的孤坟,石碑碎裂,淹没在荒草中,无人问津。就像母亲,就像沈寒川,最终也将被时间遗忘,被荒草覆盖。
她找了一块相对平整、干燥的大石头,拂去上面的水珠,坐了下来。书包放在脚边。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和衣袂猎猎作响,带来刺骨的凉意,但她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先是投向下方那片沉默的墓地。
母亲在那里。以一堆灰烬的形式。那个曾给予她生命,又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女人。那个美丽、虚荣、软弱、最终被债务和绝望吞噬的女人。她爱过她吗?在遥远的、记忆模糊的童年,或许有过依恋。但后来,只剩下恐惧、厌恶、憎恨,和最终亲手结束一切的、冰冷的决绝。恨意早已在写下遗书、拧开阀门的那一刻,燃烧殆尽,只剩下灰烬般的麻木。此刻坐在这里,想起母亲,心中已无波澜,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遥远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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