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库内,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水波在无声流淌,映着那单膝跪地的忠骨,和那在骸骨前佝偻了身影的王者魂灵。
张士诚伸出的手,终究没有落下。那由怨念凝聚的指尖,在距离李文忠骸骨肩膀寸许之地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触碰那冰冷的骨骼,比直面千军万马更需要勇气。他周身的暗红邪气在这一刻消退殆尽,只剩下最精纯的、却充满了无尽悲凉的幽绿怨念,如同寒夜中的孤火,摇曳欲熄。
六百年的偏执与仇恨,在这具代表着绝对忠诚与牺牲的骸骨面前,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巨大的裂痕。那不仅仅是部下的牺牲,更是对他自身道路的无声拷问。
林砚卿没有打扰这份沉默。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自己撕裂,有些真相需要自己面对。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龙脉之力温和地流转,驱散着从门外渗透进来的些许噬灵邪气,守护着这片水底难得的宁静。
库房外,邪化水怪的咆哮与撞击声由远及近,显然它已经追踪而至,正在试图破坏这座军械库。整个库房都在剧烈震动,顶棚簌簌落下泥沙。
这外界的威胁,反而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士诚心中某些坚固的东西。
他猛地收回手,转过身。那双眸子中的猩红已然褪去大半,只剩下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苦与迷茫。他看向林砚卿,声音不再暴戾,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沙哑:
“为什么……文忠……他们为何要如此……为何孤会败……”
他像是在问林砚卿,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沉寂了六百年的水底亡魂。
林砚卿知道,时机到了。他不能直接给出答案,那样只会激起这骄傲王者本能的反抗。他需要引导,让张士诚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那被怨恨蒙蔽了六百年的真相。
“诚王,”林砚卿的声音平和而清晰,穿透水波与震动,传入张士诚耳中,“答案,或许不在这座库房之内,而在你‘王城’的每一个角落,在那些你或许从未在意过的……‘子民’的痕迹之中。”
他伸手指向库房之外,那一片死寂、破败的水底姑苏镜像。“你可愿,随我一同,真正看一看你这座沉没的‘王都’?不是以王的视角,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张士诚身躯一震,幽绿的眸子死死盯着林砚卿,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含义。库房外的撞击声越来越猛烈,一块巨石从顶部崩落,砸在那些列队的残甲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声响,仿佛惊醒了沉湎于悲伤中的魂灵。他看了一眼李文忠那依旧挺直的骸骨,又看了一眼门外那疯狂肆虐的、代表着毁灭与控制的暗红阴影。
一丝决绝,取代了眼中的迷茫。
“好!”他低吼一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孤便看看,你这后世小子,能让孤看到什么!”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拳轰向库房侧面的墙壁!幽绿怨念爆发,那面墙壁应声破开一个大洞,露出了外面一条狭窄、幽深,似乎通往城市更底层区域的巷道。
“走这边!”张士诚当先冲出。林砚卿紧随其后。
两人不再向着宏伟的宫殿区域行进,而是沿着这条狭窄巷道,向着水底姑苏那些更加边缘、更加“平民”的区域潜去。张士诚显然对这里依旧熟悉,只是他以往的目光,恐怕从未在这些地方停留。
巷道两旁,是低矮、密集的民居废墟。与宫殿区域的残破不同,这里的破败中,更多了一种生活被骤然中断的仓促与绝望。倾倒的灶台,散落的简陋陶罐,甚至还有一些浸泡得只剩下轮廓的木质玩具……
林砚卿放缓速度,【势之碎片】的感知如同最细腻的画笔,扫描着这些被时光和水流侵蚀的痕迹。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处半塌的院墙上。那里,用某种耐水的矿物颜料,歪歪扭扭地刻着几行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迹。
他停下来,仔细辨认。张士诚也下意识地停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字迹虽然模糊,却依稀可辨:
“……税……重……活不下去了……” “……王……打仗……粮……都没了……” “……盼……朱……”
最后那个“朱”字,只刻了一半,似乎刻字之人便被什么打断,或者……失去了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
张士诚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幽绿的魂体剧烈地波动起来。
税重……无粮……盼朱……
简简单单的几个残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剜开了他被仇恨尘封了六百年的记忆!
是啊……当年与朱元璋争霸,连年征战,为了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他对辖境内的百姓,课以重税,征发无度……那些他曾视为草芥的民心,在漫长的拉锯战中,早已悄然流失。他固守姑苏,以为凭借高城深池便可与天下抗衡,却不知城内的民心,早已如同这水底的泥沙,悄然松动、流失……
林砚卿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前行。他又在一处疑似集市废墟的角落里,感知到了一枚深深嵌入石缝中的、已经锈结成一块的铜钱。那并非官制铜钱,而是民间私铸的、质量低劣的“恶钱”,是经济崩溃、民生凋敝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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