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宅子里,能解随风疑惑的,似乎不止母亲与珍鸽姑姑两位。还有一人,平日里沉默得像墙角的一块青砖,可偶尔开口,却能砸出个坑来。这人便是老蔫。
老蔫是尚家的老仆,具体年岁谁也说不清,只记得尚老爷还是少年郎时,他就在尚家赶车了。花白的头发总是乱蓬蓬地缩在一顶破旧的毡帽下,满脸深刻的皱纹像是被风沙长年累月雕刻出来的,腰背有些佝偻,走起路来慢吞吞的,一双粗粝的大手布满老茧和裂口。他话极少,一天到晚也听不到他吭哧几声,故而得了“老蔫”这么个外号。他不伺候内宅,只管着马厩和角门外那架半新不旧的青篷马车,以及尚家不算多的几亩城外祭田。
随风对这位老蔫爷爷,有种不同于对珍鸽姑姑的好奇。珍鸽姑姑是神秘的、智慧的,而老蔫爷爷,则像是这宅院乃至这城郭的一部分,古老、沉默,带着泥土和牲口的气息。随风有时会溜达到马厩附近,看老蔫不声不响地铡草、拌料、清理马粪,动作不疾不徐,却自有种沉稳的韵律。
这几日,因着“善恶”、“人心”这些沉重命题的困扰,随风觉得连呼吸都不那么畅快了。这日午后,他又下意识地踱到了马厩外。秋阳暖烘烘地照着,空气里弥漫着干草、马匹和淡淡粪肥混合的、并不难闻的气息。老蔫正坐在马厩门口的一个矮木墩上,就着阳光,埋头修理一副磨损了的马辔头,他那双粗笨的手指,此刻却异常灵巧地捻着皮绳,穿针引线。
随风没出声,挨着门框蹲了下来,双手托着腮,看着老蔫干活。阳光将老蔫花白的发丝染成淡金色,他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不是一件普通的马具,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过了许久,老蔫才仿佛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他也没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继续埋头忙活。
“老蔫爷爷,”随风忍不住开口,声音闷闷的,“您说,这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这话问得突兀又稚气,若是问母亲或珍鸽姑姑,她们或许会引经据典,或剖析事理。但老蔫只是撩起眼皮,浑浊却并不麻木的眼睛看了随风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皮绳,半晌,才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地里,是苗多,还是草多?”
随风一愣,没明白这跟他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他老实地回答:“自然是苗多,草也不少,但庄户人家总要勤着锄草,苗才能长好。”
老蔫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仿佛答案已经给了。
随风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隐约抓到一点影子,却又不太分明。他换了个问题:“那……要是分不清是苗还是草,该怎么办?”
老蔫这次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望向马厩外空旷的院子,目光似乎穿过了高墙,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长得随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说道:“苗有苗的样,草有草的形。看得多了,就认得了。认不得,就等它长长看。是苗,总会抽穗,是草,终究荒芜。”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秋风吹过干枯的玉米秆。这话依旧朴实,甚至有些土气,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开了随风心中那些缠绕不清的丝线。
是啊,母亲和珍鸽姑姑教他的是非之心、尺度力量,是“理”。而老蔫爷爷说的,是“行”。是日复一日的观察,是耐心等待,是让时间和事实本身去呈现答案。分不清善恶,或许只是因为见得还不够多,经历得还不够。强行去分辩,不如静观其变。
“那……要是等它长起来,发现是草,已经害了旁边的苗,怎么办?”随风想起了街头那个偷馒头的男孩,若无人阻止,他是否会一直偷下去?也想起了张家曼娘,她的“骄纵”这棵草,已然害了张家这片田。
老蔫拿起身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喝了一大口凉茶,用袖子抹了抹嘴,道:“看见了,就锄掉。锄不了的,就绕着走。地是自己的,心也是自己的。护好了,别让它荒了,也别让它被草欺死了苗。”
护好自家的地,守好自家的心。这道理如此简单,如此直接,不涉及高深的思辨,却带着一种生存的智慧和坚韧。随风忽然觉得心头一松,那些沉重的、关于宏观善恶的困惑,似乎被老蔫这几句土话暂时卸下了一些。他无法立刻改变外界,也无法立刻看透所有人心,但他可以学着去辨认,去等待,最重要的是,守护好自己内心那片田,不让它被恶草侵占,也不让它因畏惧荒草而不敢播种善苗。
“老蔫爷爷,您赶车走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您觉得,人这一辈子,最难的是什么?”随风忍不住又问,他觉得这个沉默的老人身上,一定藏着很多故事和道理。
老蔫将修好的马辔头拿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检查是否牢固,闻言,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些,像是想起了许多久远的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随风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这个更复杂的问题时,他才慢吞吞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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