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晨雾,在逐渐升高的日头下,终于不甘地、一缕缕地消散,露出蜀冈西北麓那莽莽苍苍、怪石嶙峋的本来面目。被雾气洗过的天,是那种近乎透明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却驱不散山林深处积淀的寒意。血腥味,在狼尸的腥臊和草木的清气混合中,变得似有若无,但空气里依旧残留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悬而未决的紧绷。
那自称姓“韩”,单名一个“青”字的少年,在听完夏刈那番半真半假、被严重删减修饰过的“讲述”后,并没有立刻做出评价。他只是重新戴上了那顶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在阳光下更显清秀却难以捉摸的脸,然后走到狼尸旁,用一把锋利的小刀,手法极其娴熟地,剜下了几颗最完好、最锋利的狼牙,又割下几块相对完整的狼皮,用草绳捆了,背在身后。动作干净利落,显然常做此事。
“沙里鼠……是关外鞑靼人里,一群专门干脏活的鬣狗,认钱不认人,手段脏得很。”韩青一边收拾,一边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解答了夏刈和安陵容心中的一个疑问,“他们盯上你们,要么是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么……就是你们身上,有他们主子非要不可的东西。”
他没有追问那“东西”具体是什么,似乎也并不太在意。只是目光,再次扫过夏刈那包扎好、却依旧渗出血迹的肩臂,和他苍白如纸的脸色。
“就你现在这样,别说对付沙里鼠,能活着走到江边,就算菩萨保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看向夏刈,“还能走吗?”
夏刈咬着牙,在安陵容的搀扶下,尝试着站起身。左肩和左臂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再次阵阵发黑,额上青筋暴跳,但他硬是挺住了,没有倒下,只是身体微微摇晃,全靠安陵容支撑。
“走不了也得走。”他嘶哑地回答,声音虚弱,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坚决。
韩青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欣赏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气。
“行吧,那就跟着我。路上要是撑不住,我可背不动你。”他背起狼皮狼牙,提起那柄乌黑的短弩,辨明方向,率先朝着山林更深处走去。脚步轻盈,似乎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
夏刈和安陵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藏的忧虑与决断。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安陵容搀扶着夏刈,两人互相依偎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韩青身后,再次没入了幽深的山林。
韩青带的路,果然极为偏僻隐蔽。他们走的并非樵夫或猎人常走的路径,而是沿着山涧、岩缝、甚至是陡峭的崖壁边缘穿行。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攀爬,有些地方,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幽谷。韩青显然对这条路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稳妥的落脚点,遇到难行处,还会停下等待,甚至偶尔会伸手拉安陵容一把(对夏刈则只是冷眼旁观)。但他的速度并未因此减慢,反而逼得重伤的夏刈和体力耗尽的安陵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
夏刈的状况,在剧烈的跋涉中,急剧恶化。韩青那药膏虽然止血效果奇佳,但毕竟不是仙丹妙药,无法弥补大量失血和伤势本身带来的虚弱。每一次攀爬,每一次跳跃,每一次在湿滑的石头上稳住身形,都让他左肩的伤口如同被再次撕裂,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全凭着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在苦苦支撑。汗水,早已不是汗水,而是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虚脱感,一层层浸透他的衣衫,又很快被山风吹得冰凉刺骨。
安陵容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在拖着他前行。她的体力也早已到了极限,手臂、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重逾千斤。但她不敢停,也不能停,只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搀扶着夏刈,跟上前面那个仿佛不知疲倦的少年身影。她开始理解,韩青那句“背不动你”并非推脱,在这样的山路上,带着一个重伤员,确实寸步难行。
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他们已经在山林中穿行了将近三个时辰。夏刈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重叠摇晃。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和安陵容压抑的、带着哭腔的鼓励声:“快到了……夏刈,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就在夏刈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双腿一软,向前扑倒的瞬间——
“到了。”
前方带路的韩青,忽然停下脚步,低声说道。
夏刈和安陵容同时一震,勉强抬起头,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茂密的林木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缓的、生着枯黄芦苇的斜坡,向下延伸。斜坡尽头,是一条浑浊、宽阔、水流湍急、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暗沉波光的浩瀚大江!
是长江!他们终于到了江边!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有船只往来的码头。这里只是一处极其荒僻的、乱石堆积的野滩。江风凛冽,卷起浑浊的浪花,不断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滩涂上散落着被江水冲上来的、早已腐烂的船板、破渔网、和一些辨不出本来面目的垃圾。远处,江面上空空荡荡,只有极目远眺,才能看到水天相接处,有几个几乎看不清的、缓慢移动的黑点,那大概是航行在江心主航道的、巨大的漕船或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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