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木格窗,在淮古斋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窗棂上的木纹凹凸不平,指尖抚过,能感到粗糙的刻痕和温润的包浆,木头深处还渗出淡淡的桐油余味。
空气里是旧书纸张的香气,混合着墨锭的清苦。
那是林浅从小闻惯了的味道,让她心安。
她甚至能分辨出不同年代纸张扬起尘埃的速度,明版书页浮起的尘粒,总比清末的慢上半拍。
这本事连林深都说不清缘由,只说:“你眼里的灰,比别人多一层年轮。”
她还能听见尘粒在光束中飘浮的细微声响,还有梁木受热时发出的轻微“咔”声。
指尖轻触门框,一根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肤,传来一丝钝痛,让她更真切的感知到这里的存在。
但今天,这股熟悉的味道却让她心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过气。
阳光落在肩头,也带着沉重感,布衫领口被汗浸湿,贴在颈后又痒又黏。
后院,林深正俯身在一堆泛黄的古籍中。
他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靛蓝色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指尖因常年翻书微微泛黄。
他整理旧书的动作不疾不徐,指尖轻抚书脊,麻线擦过指腹,发出极细的“沙沙”声。
当他的拇指掠过一本《天工开物》残卷的封皮时,林浅的视线忽然被钉住——那页泛黑的霉斑边缘,浮现出极淡的金线,交错如蛛网,随着光线角度微微游移。
她眨了眨眼,金线消失了。
再看,只剩霉斑。
可指尖却莫名发烫,像刚碰过烧红的铜尺。
纸页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听到脚步声,林深头也没抬,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昨晚你妈又来了电话。”
林浅的心一紧,脚步顿在门槛边,青石的凉意透过薄底布鞋渗入骨髓,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走到石桌旁坐下,声音有些干涩:“她说什么了?”
“还是老话,”林深终于直起身,将一本线装书放进樟木箱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你应该趁着年轻,去京城闯一闯,别在这条老街上把光阴耗尽了。”
林浅抿紧了嘴唇,指尖无意识的在冰凉的石桌上划过,留下一道细微的湿痕。
汗珠蒸发的瞬间,她舌尖突然泛起一丝苦涩。
这不是茶渍的余味,而是去年修复《富春山居图》摹本时,指尖沾到的松烟墨渣的陈年苦气。
这味道来得毫无道理,却真实得让她喉头发紧。
她能嗅到汗珠蒸腾时散发的淡淡咸腥,混入空气中旧纸与樟脑的气息里。
她母亲的话总是在她犹豫的时候刺向她。
“那你……怎么说?”
林深转过身,目光沉静如古井。
他眼角的细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林浅忽然发现,那纹路走向竟与《营造法式》里斗拱承重的线条分毫不差。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质疑,却让她后颈汗毛微微竖起。
“我说,你去哪,我都信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挽留都更有力量。
林浅的眼眶有些发热,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她下意识吞咽,耳道里响起自己喉咙深处“咕”的一声轻响,格外清晰。
睫毛颤动时带起的风拂过脸颊,痒意沿着颧骨蔓延。
可这一次,她分明感到左眼瞳孔深处,有粒微尘在光下悬浮旋转,轨迹与窗外梧桐叶的摇摆节奏严丝合缝。
她猛地闭眼,再睁,尘粒已不见。
这时,苏晚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走了出来,茶香清冽,扑面而来。
热气在她额前碎发间凝成细小的水珠。
她将茶壶轻轻放在石桌上,瓷底与石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她柔声对林浅说:“浅浅,别往心里去。我昨天也劝我妈了,让她别再跟着掺和,可她就是不听,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说你是林深哥的堂妹,不是亲的,迟早要嫁人。”
苏晚口中的她妈,就是林浅母亲的军师。
林浅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舌尖尝到一丝昨夜残留的苦味。
苏晚坐到她身边,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认真的看着她:“但我知道,你不是她想的那样。你对古籍字画的鉴赏本事,连我爸都夸你是天生吃这行饭的。留在这是屈才,但去京城也不是为了她们说的嫁个好人家。”
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林浅眼中的水光越积越多,她倔强的仰起头,硬生生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
就在泪珠将坠未坠的刹那,她眼角余光扫过苏晚腕间露出的半截青玉镯——镯面沁色深浅不一,最浓处竟浮现出三道极细的墨痕,与《兰亭序》神龙本上“之”字的笔锋完全一致。
她心头一跳,想细看,苏晚却已将手缩回袖中。
风从院角吹来,拂过耳畔,带来远处巷口卖花老人摇铃的叮当声。
就在这时,林深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包。
他递包时,拇指在纸包右下角按了一下——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淡金纹路,像是被体温熨平的旧符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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