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别院在夜色中苏醒,如同冬眠后活动筋骨的巨兽。
没有喧哗,没有灯火通明。玄甲亲卫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沉默而迅速地执行着指令。检验室里的一切器具、药瓶、残留物,被分门别类装入特制的木箱,箱内填满柔软的干草和石灰,确保运输中不会损毁或泄露。那些记录着惊悚变色的试纸、反应残片,则被陆清然亲手用油纸层层包裹,封入两个小铁盒,交给萧烬。
萧烬没有假手他人。他将那两个冰冷的铁盒,连同怀中那份沉重的报告,放入一个更加坚固的、内衬铅板的玄铁小箱中。上锁,钥匙只有一把,贴身收起。
别院里的几个老仆早已被提前送往他处“荣养”,这里将暂时成为一座空院。王虎带人做着最后的清理,确保不留下任何可能引人联想的痕迹。
陆清然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切。晨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穿透她单薄的衣衫。三天三夜殚精竭虑的疲惫,在紧绷的弦稍微放松后,再次汹涌袭来,让她感到一阵阵虚浮的晕眩。但比疲惫更清晰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真相找到了,报告写完了。
然后呢?
她将一份足以颠覆皇室认知、震动朝野的“弑君铁证”交给了萧烬。这不再是他们两人之间关于“验与不验”的争扎,而是将一颗足以炸毁无数人命运的炸弹,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权力旋涡。她知道接下来必然有狂风暴雨,知道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与杀机,但具体的形状,却一片模糊。
萧烬会怎么做?将报告直接呈给昏迷的皇帝?公之于朝堂?还是……用它作为武器,与那隐藏的“蛛网”进行最残酷的博弈?
无论哪种选择,她,作为这份证据的制造者和核心知情人,都将被无可避免地卷入旋涡中心,再无退路。
“怕了?”
萧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同样看着院中忙碌的亲卫。他已经换回了正式的亲王蟒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四爪行龙,外罩一件墨色大氅,整个人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显得愈发挺拔冷峻,也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严与肃杀。仿佛那个曾在检验室里为她鼓风、看她验毒、流露出脆弱与痛苦的男子,只是短暂浮现的幻影。
陆清然没有看他,依旧望着前方:“不是怕。只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她顿了顿,声音很轻,“王爷,报告在你手里。你打算如何使用它?”
萧烬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份报告,是剑,也是火。用得好,可诛邪佞,清君侧。用得不好……会先焚毁持剑之人,甚至,殃及整个朝局。”
他转过头,看向陆清然被晨风吹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你想过吗,一旦真相揭开,会有多少人被牵连?太医院首当其冲,当年侍奉父皇的近侍、负责丹炉药香的宫人、乃至可能被利用的嫔妃、朝臣……这会是一场席卷整个宫廷,甚至波及前朝的血雨腥风。”
“但真相必须大白。”陆清然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那些因此被牵连的无辜者,是阴谋的牺牲品。而制造阴谋的元凶,不该因为害怕牵连过广,就被继续庇护在阴影里。否则,今日可以毒杀先帝,明日就可以谋害今上,后日呢?这王朝的根基,会被这些毒虫一点点蛀空。”
“你说得对。”萧烬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所以,剑必须出鞘。但出鞘的时机、角度、力度,需要算计。不能让它变成一场敌我不分的乱砍,让真正的凶手趁乱脱身,或者……反咬一口。”
他走近一步,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那即将破晓的天际。
“清然,你知道我们现在掌握的秘密,意味着什么吗?”他问,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意味着我们手握的,不仅仅是父皇被毒杀的真相,更是一把可以随时指控任何人——只要他与‘蛛网’、与炼丹、与父皇晚年的医药有关——的利刃。这把刀太利,觊觎它、恐惧它、想折断它的人,会如过江之鲫。”
“也包括……宫里那位?”陆清然意有所指。她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尤其是宫里。”萧烬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如果‘主人’真的深藏宫中,那我们的报告,就是悬在ta头顶的铡刀。ta会比任何人都更想让我们闭嘴,让这份报告消失。”
他侧过身,完全面对着她。黎明的微光开始驱散黑暗,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背负重担的沉凝,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托付。
“所以,清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从这份报告完成的那一刻起,你我就再也没有退路了。不论我愿意与否,不论你初衷如何,在外人眼里,在敌人心里,你我便已是一体。你掌握着锻造这把剑的‘技艺’和‘原理’,我掌握着挥动这把剑的‘权力’和‘决心’。我们共享着这个足以诛灭九族的秘密,也必须共同承担由此而来的一切后果——荣耀,或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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