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临安城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的繁华景象形成残酷对比的,是数千里外,西夏国都兴庆府(今银川)死寂般的绝望。
绍兴三十二年的春天,没有给这片土地带来任何生机。
持续数年的大旱、蝗灾、雪灾的循环蹂躏,早已榨干了贺兰山下最后一滴绿意。龟裂的田地里看不到禾苗,只有枯黄的蒿草在热风中颤抖。
曾经水草丰美的牧场,如今黄沙漫漫,饿殍遍野,倒毙的牛羊尸骸随处可见,被秃鹫和野狗啃食得只剩白骨。
饥荒,如同最可怕的瘟疫,已从农村蔓延到城镇,甚至开始啃噬这座昔日雄踞西北的王朝最后的心脏。
皇宫,大白高国宫。
往日的奢华与威严早已荡然无存,朱漆剥落,宫墙颓圮,巡逻的侍卫有气无力,面黄肌瘦。
殿内,晋王李仁友斜倚在铺着陈旧虎皮的宝座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剧烈的咳嗽不时打断他本就微弱的气息。
自去岁遇刺重伤,虽侥幸未死,但元气大伤,加之国事糜烂,忧愤交加,病情日益沉重。
然而,比身体病痛更折磨他的,是无粮的绝境。
“咳咳……还没……还没有消息吗?”李仁友嘶哑着声音,问向肃立阶下、同样面色灰败的丞相斡道冲。
他问的,是派往蒙古乞粮的使者。
数月前,在榨干国库最后一点珍宝后,他再次遣使携重礼北上,向那位曾许下“盟友”诺言的“成吉思汗”求援。
斡道冲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干涩:“大王……蒙古使臣昨日已回……带回了铁木真的口信……”
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他说……‘草原的雄鹰,只与矫健的狼分享猎物。
病弱的羊,只配成为豺狼的晚餐。’
他们……一粒粮食也没给,反而……扣下了大半礼物,只丢回十张生虫的羊皮……说是……赏赐……”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
“噗——”李仁友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溅在身前斑驳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他双目赤红,抓住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充满了屈辱、愤怒与深入骨髓的绝望。
铁木真,那个他曾以为可以倚靠的猛虎,如今已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将他视为一块随时可以吞下的肥肉。
“天……天亡我也!”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随即又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殿内侍立的寥寥几个宫人,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闯入,颤声禀报:“大……大王!枢密使鬼名令公,有紧急密奏!人在殿外候旨!”
李仁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声道:“快……快宣!”
鬼名令公,这位在石州(今陕西绥德西北)兵败后侥幸逃回、对李仁友诛杀其族人心怀怨恨却又不得不依附的老将,快步进殿,他的脸色同样难看,但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匆匆行礼,压低声音道:“大王!臣……臣接到南边密报!”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
李仁友挥挥手,屏退左右。斡道冲也想退下,却被鬼名令公以眼神制止。
“讲!”李仁友强撑起身。
“是……是宋人!”
鬼名令公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激动,“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王庶,遣心腹密使至韦州,联络守将嵬名阿吴(鬼名令公之侄)。
言道……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见西夏百姓尽成饿殍。
若西夏愿释放在押宋商民、战俘,并以河外五州之地为质……宋可酌情售予部分粮秣,以解燃眉之急……”
“什么?!”李仁友和斡道冲同时失声。
向宋人求粮?这简直是与虎谋皮!释俘、割地?更是奇耻大辱!但……“粮秣”二字,却又像魔鬼的诱惑,死死抓住了他们濒死的心。
“宋人……有何条件?具体……多少粮食?”李仁友喘息着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使者言,首批可售粟米五千石,麦三千石。
需以等值马匹、皮货、药材相易。
地点在绥德军寨外十里的‘无定河旧市’。
时间……定在半月后,子时。
双方各派兵不得超过五百,验货交割,钱货两讫,即刻撤离。”
鬼名令公快速说道,“至于释俘、割地……使者说,此乃后话,可视此次交易之诚,再行商议……”
殿内死一般寂静。
五千石粟米,三千石麦,对于庞大的饥荒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但这是粮食!是能让人活命的粮食!而且,宋人开出的条件,看似苛刻,却留有余地——“售予”而非“赐予”,保留了西夏最后一丝体面;“等值相易”,似乎是公平交易;释俘、割地更是“后话”。
这更像是一个试探性的触角,一个在绝境中可能出现的、极其微小的缝隙。
李仁友的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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