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蹲在地上捡被踩烂的纸盒,手指沾满泥。
纸盒碎片里露出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踩了个鞋印。英子用袖子擦干净,上面用铅笔写着:预缴学费——王。
她蹲着没动,手指抠着信封封口。里面是三百块钱,有零有整,最外面一张还沾着红墨水,是王老师批作业时常用的那种。
远处传来咳嗽声。王老师站在树下,假装系鞋带。他裤脚沾着粉笔灰,鞋跟磨得歪向一边,和教室里的样子不太一样。
英子攥着信封,想起昨天交作业时,他头也不抬地问:下学期去县中,学费有着落吗?她当时摇头,现在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善意总是这样,轻得像片落叶,等你发现时,它已经替你挡过一阵风。
李红梅坐在门槛上,月光照着她裂开的虎口,刚才攥铁锹太用力,血渗进掌纹里。
“妈,我们真的能走吗?”
李红梅望着远处的山。
十几年前,她被拐来时,翻过那座山。
现在,她要带着女儿翻回去。
“能。”她抹了把脸,掌心湿漉漉的,“卖房的钱,够我们娘俩在县中附近租个小屋。”
英子靠过来,脑袋枕在她膝盖上。
月光下,母女俩的影子叠在一起。
英子问:“妈,房子卖了,那个男人回来住哪?”
李红梅捏碎一块土疙瘩:“老坟地不要钱”
夜风掠过枣树,叶子沙沙响,像在数这些年的巴掌印。
十年了,这屋子每一块砖都听过我挨打的声响。东墙那道裂缝,是他揪我头发撞出来的;门槛上的凹痕,是酒瓶砸的。现在要走了,这些伤居然成了最值钱的东西,能换一张车票,带我闺女翻出这口活棺材。李红梅自己在心里说。
妈,等他回来...英子的指甲抠进石头缝里,我用这个砸他脑袋。
夜风突然停了。李红梅转身,看见十二岁的女儿举着石头,胳膊细得像麻杆,却在月光下绷得笔直。
胡闹!李红梅一巴掌打掉石头,碎渣溅到英子的布鞋上。
英子没哭。她弯腰捡起更尖利的石块:妈妈,我小的时候他打你,拿酒瓶扎你,拿烟头烫你,这些我都记得。
李红梅的呼吸窒住了。她看见英子眼里烧着两团火,那是她三十岁才有的恨意。
英子...
妈,我知道他关在哪儿!英子猛的扑上来抓住母亲的手,村口老赵头说,他在清水河劳改场搬石头。孩子的手心全是汗,等他回来...等他回来...
李红梅突然发现英子在发抖。那么狠的话,却是从打着颤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月光下,母女俩的影子缠在一起。英子终于哭出来:妈,我害怕...他会不会打死我们?
李红梅抓起铁锹塞进女儿手里:怕就练力气。他打你一下,你还十下。
英子愣愣地看着铁锹,木把上还沾着傍晚吓退村民的泥。她突然抡起来砸向枣树,的一声,掉在地下。
树皮迸裂的碎屑崩到英子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淌。她猛的转身抱住母亲,闻到油条味、汗酸味,还有血腥味,那是李红梅虎口裂开的口子。
妈,我们去县城那天...英子把脸埋在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里,“能不能...把家里的老鼠药带上?
李红梅薅起一把野草,揉出汁液抹在女儿手上:傻丫头,毒死人要偿命。她掰开英子紧握的拳头,往里面放了三颗枣树刺,这叫蒺藜,撒在门口,踩上能扎穿鞋底。
英子攥紧尖刺,她傻傻的笑了:妈,等我长大,给你买铁蒺藜。
很多年后英子才明白,蒺藜这东西,长在荒野,扎过牛羊,也扎破过无数双逃命的脚。
妈妈给她的不是蒺藜,是一把钥匙。它能扎破鞋底,也能撬开锁住她娘俩的牢。
穷人的孩子早带刺,不是想扎人,是怕被踩进泥里。
月光照着她龟裂的脚后跟,那些裂口像无数张喊痛的嘴。
英子摸到母亲脚踝的茧,厚得能搓出沙沙声。“妈,这怎么磨这么严重,是啥磨的?
“ 路。”
李红梅望着山,“人活着就是在磨脚,磨薄了,就能走远了。”
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长一短,像时针和分针,慢慢走向不同的方向。
次日清晨,金链子男人又来了。
这次他开着小轿车,喇叭按得震天响。
全村人都扒着墙头看。
李红梅在合同上按手印时,听见有人嘀咕:“贱货,肯定和这戴金链子的野男人睡过了……”
她没回头,只是把沾了印泥的拇指,重重碾在“李红梅”三个字上。
碾得那么狠,像是要把前半生都摁碎在这里。
李红梅把印泥蹭在合同蒲大柱名字上,红色漫过字迹,像血淹没了这个男人最后的痕迹。
最后一个指印按下去,她忽然听见咔的一声轻响。
不是合同纸的声响,是心里那把锈了十几年的锁,终于断了簧。
李红梅的拇指压在合同上,印泥渗进纸纤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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