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东暖阁内,窗纸透进初冬清冽的晨光,将室内厚重的紫檀木家俱和满架的典籍映照得半明半暗。空气里浮动着墨香、旧纸的微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御用松烟墨的清苦气息。朱标端坐于书案之后,目光沉静地掠过面前摊开的奏疏,朱笔悬停,凝神细思。案头堆积的文书如同沉默的山峦,昭示着帝国无休止的运转。
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沉肃。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一只小手利落地掀开,一个挺拔的身影裹挟着殿外清冷的空气闪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王!”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却又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
朱标闻声抬首,眼底瞬间漾开一片温和的笑意,如春水破冰。来人正是他十二岁的嫡长子,朱雄英。少年身量已近成人,一身合体的靛青色四爪团龙常服,更衬得他肩背挺拔,英气逼人。晨光勾勒着他尚显稚嫩却已见棱角的面部轮廓,鼻梁高挺,眉宇间那股勃勃英气,竟隐隐有几分皇祖父朱元璋年轻时的影子。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目光锐利如电,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孺慕与亲近,灼灼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英儿来了。”朱标的语气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放下朱笔,脸上连日批阅奏章带来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几分,“这么早,可用过早膳了?”
“回父王,用过了。”朱雄英几步走到书案旁,动作利落却不失恭谨,目光却已好奇地扫过案头堆积的文书,“皇祖父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习文练武都耽搁不得。”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父王,今日早课,是王师傅(王景,东宫属官,负责经史)讲《左传》‘曹刿论战’。儿臣有些心得,想先禀报父王。”
“哦?”朱标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味地看着儿子,“说来听听。”
朱雄英挺直脊背,眼神专注,声音清越:“王师傅讲‘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乃用兵之要。儿臣思之,此理何止用于疆场?治国理政,亦同此道!”他语速加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忱,“譬如父皇前些时日处置凤阳案,初判流徙,示以仁厚,此为‘一鼓’,民心得安;然李亨不思悔改,沿途怨望,父皇立断,命父王查实立斩,此为‘再鼓’,霹雳手段以儆效尤,如此,则宵小震慑,法度森严,民心更固,若当时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则朝廷威信必如‘三鼓’之后,衰竭难振。”
少年的声音在静室中回荡,条理清晰,见解已颇具锋芒。朱标静静听着,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心中却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儿子对“立斩”之事竟能如此平静地剖析其“霹雳手段”之效,这近乎冷酷的理性视角,究竟是天赋使然,还是……耳濡目染于那御座上那位铁血帝王的结果?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温和颔首:“英儿此解,切中要害。能由兵事及于政道,举一反三,很好。”
得到父亲的肯定,朱雄英脸上光彩更盛,但随即又露出一丝少年人特有的赧然:“只是……王师傅讲‘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儿臣细想,曹刿一介布衣,却能洞悉战机,可见为君者,绝不可闭目塞听,须广开言路,体察下情。儿臣以为,父王奏请皇祖父设立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四方,正是此理。”他眼神明亮,带着对父亲举措的由衷推崇。
朱标心中慰藉,正欲开口勉励,殿外忽传来一个沉稳洪亮的声音:“殿下,时辰已至,该移步西苑演武场了。”
帘外侍立的,正是东宫侍卫统领,武德将军常森。这位开国功臣常遇春之子,年过三旬,身形魁梧如铁塔,面容刚毅,目光锐利如鹰。他不仅是朱标的心腹护卫,更是奉朱元璋严旨,一手教导朱雄英武艺骑射的师傅。
朱雄英闻声,眼中瞬间爆发出比谈论经史时更为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对力量、对技艺本能的渴望与兴奋。“父王!”他转向朱标,语气带着恳请,“常师傅今日要考校儿臣新习的枪法,请父王移驾一观。”
看着儿子眼中跳跃的火焰,朱标心中那点微澜被更深的暖意取代。他站起身,含笑点头:“好,为父也去瞧瞧,英儿这些时日进境如何。”
西苑演武场,视野陡然开阔。深秋的天空高远湛蓝,枯黄的草地在晨霜下泛着微白。场边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寒光闪闪,透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场中央,数名身着短打的精悍侍卫肃立,他们是常森精心挑选出来,专为陪世子习练的对手。
朱雄英早已褪去外袍,露出一身紧束的玄色劲装,更显身形矫健,猿臂蜂腰。他正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杆白蜡木长枪。那枪长约丈二,枪杆油亮坚韧,枪头虽未开刃,却打磨得锃亮如雪,在晨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他单手持枪,随意挽了个枪花,枪身嗡鸣,竟隐隐带起破风之声,动作流畅自然。
常森抱臂立于场边,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爱徒。朱标则在侍卫搬来的交椅上落座,目光同样聚焦在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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