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坤宁宫的暖阁里,经冬不散的药苦气终于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焙龙井的清香,混着鎏金狻猊香炉里逸出的沉水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马皇后倚在明黄云锦大迎枕上,虽仍带着大病初愈的倦色,但那双总是盛满仁慈悲悯的眸子,已重新焕发出温润的光彩。她含笑看着跪在榻前脚榻上,正用小银锤仔细为她敲开核桃的少女。
长宁不过十岁年纪,一身藕荷色宫装,乌发只简单绾了个纂儿,簪一支素银点翠的梅花簪。她眉眼清丽,不施粉黛,低垂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雕琢美玉。那双敲核桃的手,指节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常年侍奉汤药的洁净。
“好了,宁儿,敲这些尽够了。”马皇后声音还有些虚软,却满是慈爱,“过来,让皇祖母好好瞧瞧你。”
朱长宁放下银锤,将剥好的核桃仁仔细盛在一只甜白釉小碟里,又用温热的湿帕子净了手,这才膝行两步,靠近榻边。她抬起脸,对上马皇后温煦的目光,唇角弯起恬静的笑意:“皇祖母今日气色好多了,孙女儿瞧着,比昨儿又添了三分精神。”
“还不都是你这丫头拘着祖母,日日灌那些苦汁子,又逼着我按时歇息。”马皇后伸手,爱怜地抚过朱长宁眼下淡淡的青影,“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瞧瞧,小脸都瘦了一圈。”
“皇祖母快别这么说!”朱长宁连忙摇头,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能侍奉皇祖母汤药,是孙女儿的福分。再说,孙女儿跟着太医院戴院判他们,可学了不少本事呢,辨药性,看脉象,连艾灸的手法都偷学了几招。”她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彩,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正说着,殿外传来太监特有的尖细通传:“皇上驾到——!”
厚重的锦帘掀起,朱元璋裹着一身寒气大步进来。他先是一眼落在马皇后脸上,见她神色安详,唇边带笑,紧锁的眉头才略略舒展。目光旋即又落到朱长宁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动容。
“臣妾(孙女儿)参见皇上(皇祖父)。”马皇后欲起身,朱长宁已利落地跪伏在地。
“快躺着!”朱元璋几步上前,按住了马皇后,又对朱长宁道,“你也起来吧。” 他目光扫过榻边小几上那碟剥得干干净净的核桃仁,还有旁边温着的药盏、记录汤药时辰和皇后脉案的素笺,最后定格在朱长宁清瘦却挺直的背脊上。
“长宁,皇后这场大病,缠绵数月,凶险万分。”朱元璋缓缓开口,目光如炬,在朱长宁脸上逡巡,“太医院上下,连同你父亲、叔叔他们请来的各地名医,轮番上阵,药石用尽,收效甚微。是你,自请入坤宁宫侍疾,衣不解带,昼夜不离。是你,细察皇后每一点细微变化,及时告知太医调整方剂。也是你,亲尝汤药,按摩穴位,宽慰开解…戴思恭今日奏报,直言皇后此番转危为安,你居功至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铁马淬炼出的沉甸甸的分量,在暖阁内回荡。马皇后眼中泛起泪光,紧紧握住朱长宁的手。朱长宁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稳:“皇祖父言重了。皇祖母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太医院诸位大人殚精竭虑,方是首功。孙女儿不过尽了些许本分,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实在不敢当‘居功至伟’四字。”
朱元璋盯着她看了半晌,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仿佛要将眼前这看似柔弱恭谨的孙女看透。良久,他忽然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沉声道:
“拟旨!”
掌印太监慌忙趋前,捧出空白诏书。
朱元璋负手而立,声如洪钟,字字千钧:
“咨尔皇太子朱标之长女长宁,秉性柔嘉,恪娴内则。侍奉皇祖母马皇后疾,昼夜匪懈,亲奉汤药,察微知着,孝思纯笃,至性克敦。皇后沉疴得愈,尔功莫大焉!特册封为‘长宁公主’,赐金册金印,享亲王岁禄!以彰其孝,以显皇恩!”
亲王岁禄,这四个字如同惊雷,亲王岁禄,那是何等尊荣?意味着朱长宁的身份地位、俸禄待遇,将与她的叔父晋王、燕王等藩王比肩,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公主享此殊荣!
空气仿佛凝固了。掌印太监执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马皇后也惊得坐直了身子,欲言又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跪伏在地的藕荷色身影上。
朱长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清亮的眼眸中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惶恐,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以及一丝深藏的坚定。
她没有立刻谢恩。
在朱元璋威严的注视下,在所有人屏息的等待中,朱长宁直起身,对着御座上的祖父,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一次叩首都清晰沉稳,额头触碰冰凉的金砖,发出轻微的声响。
礼毕,她并未起身,依旧跪伏于地,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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